出版物中的文字差错,首屈一指的是别字。根据别字识别的难易程度,可分为三个等级:显性别字、隐性别字、潜性别字。
显性别字具有比较明显的识别标志,稍有语文基础的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隐性别字则因音形义某一方面的纠缠,表现出相当的顽固性,往往是这家错了,那家也错,今天错了,明天又错,四处亮相,反复发作。不过,掌握了相关的文字知识,还是不难发现的。最富有挑战性的是潜性别字,数量虽然不多,却是一个个“潜”得很深,“伏”得很低,有的甚至已习非成是,一般人很难察觉。
当年编《朱光潜美学文集》,朱先生曾特地关照我,不要把他笔下的“造形艺术”,改成“造型艺术”。英语“plastic arts”译成“造型艺术”,这个“造型”的“型”字,正是翻译家在不经意间“潜伏”下来的一个别字。朱先生认为,所谓“造形艺术”,是充满创造性的艺术,无论是绘画还是木刻,是石雕还是泥塑,它们创造的是形象而不是型范,是鲜活的“这一个”,而不是笼统的那一类,因此,理应用“形”而不是“型”。
日前读《趣说字里行间》一书,作者也提供了一个 “潜伏”的案例:“云山雾罩”。这一词语在常见辞书上查不到,但至少可以算作惯用语。凡是说话作文不着边际,不得要领,让人如坠五里雾中者,皆可称之为“云山雾罩”。我过去对这个词语的理解是:云如山,雾如罩,用云雾的弥漫来象征表达的模糊。然而,脑子里一直有个疑问:“山”和“罩”大小悬殊,有点不伦不类。《趣说字里行间》一书作者一语点破玄机,他认为“山”字是个别字,正确的写法是“苫”。“云苫雾罩”——“苫”和“罩”都是动词,像云一般“苫”着,像雾一般“罩”着,别人自然只能感到一片朦胧。这原是一句口语,书面记录下来时,“苫”因冷僻而讹变成了“山”。
常见于中学课堂里的那一副对联,同样也“潜伏”着一个典型的别字。这一副对联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单从字面上看,上下联文从字顺,意高旨远,但仔细一琢磨,便会发现其中的破绽。原来,上联的“径”,本应是个“胫”字。胫者,腿也。书山有路,勤奋就是腿,再曲折的路,有腿就能攀登;学海无涯,刻苦就是船,再辽阔的海,有船就能远航。“书山有路勤为胫,学海无涯苦作舟”,这才称得上是文字浅显而寓意深刻。误“胫”为“径”,“路”和“径”同义反复,还有多少积极意义可言呢?
写到这里,又想到了“兴亡周期率”的问题。前些日子,这一词语成了议论的热点。此典出自1945年,当时几位民主人士访问延安,和毛泽东有过推心置腹的交谈。黄炎培先生曾谈到“其兴也縨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现象,希望能找到一条新路,“跳出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这段话被称之为“窑洞对”,最近几年报刊上反复引用,人们终于发现,原来“周期率”的“率”字是个别字,因为它谈的既不是比率,更不是概率,而是兴亡现象反复出现的规律,应该称之为“兴亡周期律”而不是“兴亡周期率”才对。我看这个“率”字也属“潜伏”之列。
我们今天谈潜性别字,并不是要简单地纠正差错。能够纠正当然很好,但有些差错经过长期地以讹传讹,已经约定俗成,很难再回到正确轨道上来。赵元任先生曾经说过:“语言产生变化的最强大的社会力量之一,在于所谓的习非成是。两个错误不能使一个东西变为正确,但是足够的错误却能使任何错误的东西变为正确。”语言是一条流动的河,难免会有泥沙沉淀下来。然而,认真地研究一下潜性别字,却可以强化我们对语言的感觉和对汉字的理解,从而在丰富多彩的语文生活中,能够变得更加清醒一点,更加敏锐一点。这样自然可以减少别字“潜伏”的机会。
(责任编辑:李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