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忆山村“讲文件”》在东方网和解放日报的《朝花》版刊出后,竟也有一些读者,那里头不仅有像我那样与农民打过交道的老知青,居然也有写字楼里“80后”的白领美眉,这是始作俑者,始料不及的。
我在那篇小文里,讲了农民的文化坚守,其实农民还有自己的“斗争方式”——对于“上面”的指挥,对于外加给他的条条框框,他也不同你斗,但是“不理睬”你。他又不吃你的饭,“不理睬”你,总可以吧,多少年来,农民揭竿而起,那是少的,漫长的岁月里,他主要是靠三字“不理睬”坚守着自己。
上世纪70年代,作为湘赣边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吏,我随着我们主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下去“蹲点”——那时的县委书记,不是什么“三个一百天”的问题,而是一年里有200多天蹲在生产队里。那个时候,省里的一把手,是6011的程政委。程政委别无爱好,就是喜欢教农民种田。比如他要搞密植,生怕农民手下不紧,于是就搞“格子化”——在放干了水的田里打好纵横的“格子”,规定农民插秧,只准插在交叉点上,算是把尺寸“管”住了,也留下千古笑话。记得那时一句口号,叫做“举红旗、狠抓纲,六六寸、格子化,不执行、批斗他”,刷在墙上,写在路边,无人不知。
那年三月,春寒料峭,路边的草还没发芽,忽然来了程政委和“省革命委员会”的“切切此令”,要全省各地,不论一马平川的赣抚平原,还是我们山高水冷的赣中北山区,一律要在三天内下种育秧——程政委当然好心,以为早下种就可早出秧,那可是”与帝修反抢时间争速度”的十万火急哦,所以拿出军队的令行禁止,命令传达不过夜,理解的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通令下到各公社,书记们纷纷来电“点”上,问怎么办?农民出身的县委书记,一脸的“坏笑”,随手写了一张纸条,要我以手摇电话通知15个公社。那纸条上,只有六个字,“我们不理睬他”——是呀,这么冷的天就下种,还不把稻种全部冻烂在秧田里,过了清明,拿什么插秧,下半年又吃什么?但你也不要去申诉,不要去“上面”讲什么道理,把通令朝裤兜里一塞。“我们不理睬他”就是了……于是“一个命令下去”,并没有像林副主席设想的那样”改变一切,改变一切“,全县的农民,还是按他的老谱下种育秧,这一年的早稻,当然获得了大丰收,谁也不再记得那张”我们不理睬他“的纸条,因为千百年来,农民就是这样的态度——程政委坐镇南昌,他哪里管得过来全省82个县几万个生产队呢?
说到这个“不理睬”,于是又想起一件事,那是80年初,我们县的老农业局长跑到上海,告诉已经在读大学的我,说第一,全县跨过了《纲要》,第二,你那里锦河上面的桥架好了。我一听笑了,说这两件事,都是不可能的,关于《纲要》,我们在那里搞了那么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搞了400来斤,我们的“点”,整整抓了4年,才弄到620斤,你一年功夫,就拿下了800斤?二是为了建绵河桥的集资,人都逼死了好几个,就是没钱造起来,你又是一年造好?总之你们从1958年以来,就吹惯了牛皮,我还不知道?老局长那你明年回来一次,亲自算账亲眼看桥。这才有了我的第一次“回去”,关在农办里头,以我还很熟悉的农村工作经验算了两天,果然上一年全县亩产(二稻一麦)达到了812斤,真的过了长江跨了《纲要》!至于绵河之桥,那是架在那里,更无疑义了。
说来也奇怪,公社化搞了那么多年,学大寨开了那么多“批斗会”,农民就是“不理睬”,出工不出力,天天磨洋工,粮食就是搞上不去。然而三中全会一开,把田一分,仅仅一两年工夫,我那个山区县亩产就翻了一大番。我们十多年的呕心沥血,原来还抵不上一个“分”字?这道理就在于,这一回农民是真的“不理睬”了,从此可以“不理睬”上面的种种“指挥”,从此可以“不理睬”任何一个程政委教他种田,中国的农民,这才真象了农民,才真正地当了家作了自己的主……
中国是个农民的国度,我们并未“走出未庄”。中国农民的“不理睬主义”,固然是我们不可能“一日千里”、“大干快上”的“习惯势力”,却更是中国这条船,出了再大的事也不会沉没的“超稳性结构”呀。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能轻忘赣中北山区一位县委书记在“史无前例”的年代写下的那张纸条——“我们不理睬他”!
(责任编辑:年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