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
到了圣彼得堡，才知道正逢著名的白夜，十来天看不到夜色。果不其然，五更天时从住处的小窗向无限远眺望，太阳微红，仿佛要沉下去，可总是不动。街上时不时走过大步匆匆的行人，看上去有些怪异，幽灵一般。圣彼得堡在我的印象中，庄严而沉重，既有十月革命的隆隆炮声，又有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惨烈。然而此刻，白夜中的圣彼得堡仿佛超现实主义的梦境，魔幻而透明。
不过看到鲍里斯·里弗京，马上就使人回到了清晰的现实。里弗京的中文名字叫李福清，是著名的汉学家，从《红楼梦》到梆子戏，他都有深入的研究。此次他从莫斯科专程到圣彼得堡参加会议。四年前在复旦中文系的小会议室第一次见到他，听他作关于《红楼梦》版本的学术报告，这次又见面，当然不陌生。不过，不陌生中还是有些惊异，七十多岁的他没有住高级宾馆，而是住到学生公寓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里。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像他这样的“大牌”，在国内无论如何也要住个大套间，不然主宾都有些别扭。然而李福清乐呵呵的，似乎本该如此。后来和他聊起俄罗斯大学教师的月收入，据他说，一般只有五六百美元，比多数蓝领工人还低。因为他是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每个月有额外的一百多美元津贴。到会的中国学者始而不信，继而感叹：看来，只有真正热爱高等教育的人才愿意坚守在大学里了。
当然，我在这里不是暗示李福清院士的收入低，住不起高级宾馆。我估计免费请他去住五星级的总统套间，他也不会“笑纳”，因为他在学生公寓里很快乐，神情饱满而淡定。这种人其实住在哪里都可以，只要有自己喜爱的事业相伴，一切都是宽阔的。他在世界各地跑，最大的乐趣就是泡图书馆，吃住如何是次要的次要。这让我想起美国头号电影女星梅丽尔·斯特里普，她获得过两次奥斯卡奖，还有16项奥斯卡提名奖。这样一位地位显赫的影星，要过顶级的上流生活可谓易如反掌。但她特地避开好莱坞的富豪之地，带着孩子住进纽约的普通公寓。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她十分蔑视地谈到好莱坞那种以奢华为荣的风气，决不愿与那种生活为伍。
事物总有两面，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很多人不愧为专业上的高手，成为社会的一流人才。但他们在追求一流的专业的同时，也孜孜不倦地追求上流的生活。豪宅、名车、华服、形形色色的头衔……种种显示“上流”的元素，一个都不能少。这种生活本质上是自我矛盾的，因为一流的专业和上流的生活常常南辕北辙，将人生拖入困境。历史上有太多的英才被“上流”的生活毁灭，留下后人的叹息。美国爵士时代的代表作家菲茨杰拉德24岁靠小说《人间天堂》一举成名，立刻娶到梦中的富家女，随后步入上流社会，生活极尽奢华。用当时美国报章的话来形容，这对“金童玉女”的生活是“一场不尽的宴席”。但是好景不长，菲茨杰拉德在这种极度消费性的生活中耗尽了才华，虽然也写出了传世之作《了不起的盖茨比》，还是在44岁的黄金年龄忧郁去世。从根本上说，对上流生活的追求并不是一个物质消费的问题，重要的是对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痴迷，消解了一流专业精英的创造性人生，造成他们精神的迷离。从人类历史来看，一流的专业人才往往具有出众的才智和求异思维，倘若一生定心于自身的专业发展，将会源源不断地为社会进步输送前进动力。一旦将生命的重心向“上流”的追求倾斜，一切都变了方向，越来越五色不辨了。
这番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但真正走出这个“一流”与“上流”怪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些拥有一流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对于大众的生活避之不及。为了凸显自身的上流地位，他们不断地聚集财富与声名，至于手段与途径，真是五花八门。哪怕是在高雅的文化艺术领域，也是“名家”满天飞，“大师”随地走。有的演员刚刚冒头，就被安上“著名”的大帽子。这些泡沫化的虚名，媒体是免费赠送，倒也不怕泛滥。而接受者就十分奇怪，这种无限膨胀的“通货”，居然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如果我们的精英都把心力用在这些地方，谁还会去思考大众的处境？
社会生活中，大众受制于油盐柴米的生计羁绊，很难超越凡俗 “仰望星空”，往往注目于那些拥有一流专业技能的人群，跟随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令人忧虑的是，不少精英人士被贵族式的欲望格式化，过着千篇一律的 “高端”生活。这种生存方式的辐射力，对青年一代损伤很大。我曾在地铁上听到一个眼神炯炯的青年打电话，声调刚强有力： “我的理想，明年买桑塔纳，后年买帕萨特，五年以后买宝马。”我相信，这并不是一两个当代青年的志向，更可以看出，当代一些精英对 “幸福生活”的定义已经产生了多么大的扭曲力。
这让我想起了卓别林。他从不把自己当作 “大师”，他将自己的全部作品都归结为一个情节： “我所构思的喜剧情节非常简单，那就是普通人陷入困境并解脱困境的过程。”这种 “简单”是多么温暖，表达了他对劳动大众的诚挚感情。也正因如此，大众也深深地爱戴他。 1952年9月23日，他到了英国，住在萨伏依饭店。每一辆经过这座饭店的公共汽车都自发地亮一下灯，向心中的平民艺术家致敬。每当想起这个场景，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什么时候，我们也有一大批这样的一流艺术家？
（责任编辑：李志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