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对于《资本论》研究而言,“当代”确实是一个特定的视角,以此为基点当然可以“激活”文本中一些过去关注不够乃至被忽略、被遮蔽的思想;然而如果不注意限度和界域,它又会造成一种新的“片面”,致使另外一些思想被忽略、被遮蔽;时易世变,到那时我们又必须回过头去反复“折腾”文本——这样,不同阶段的研究之间就只有否定、“断裂”而少有传承和积累。
比如说,过去冷战时期,在对《资本论》主旨思想的阐释和概括中,我们特别强调的是:它对“资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之本性的揭露和资本主义残酷剥削制度的批判;它作为“工人阶级的圣经”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革命的指导作用;将辩证法、认识论、逻辑学融为一体而形成的“《资本论》的逻辑”;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及其辩证关系的原理的论证;矛盾分析的方法、阶级分析方法和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辩证方法的运用;对人类社会发展“五形态”理论的阐发;等等。而现在身处全球化时代,很多论者又从中读出:资本本性的二重性、劳动与资本关系的调整和变化、“资本的逻辑”及其结构化特征;对国家与市场关系和“虚拟资本”的新思考;“存在论”哲学、“生存论”转向与“现代性”内涵;“社会有机体”结构学说和以“人的全面发展”为尺度的社会发展“三形态”理论;等等。这样,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思潮的转换,《资本论》研究成为一种“时尚化”追求,而缺少了科学性、客观性和恒定性。
究其实,在上述两种不同时间段的讨论中,阐释的观点相异但研究方式却是一致的。即都不是从文本本身出发去勾勒问题、阐释思想,而是从时代“问题”出发去观照文本。而作为研究出发点的问题,并不自文本中来,而是在研究者介入文本之前就摆在那里了,它们一般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当代社会实践中的所谓重大问题;二是目前流行的社会思潮或哲学观念;三是研究者个人感兴趣的问题或者自己创设的观点。由于解读者研究《资本论》的目的,不是为了或者不仅仅是为了弄清马克思文本及其思想的原始状况,而首先在于寻找对现有问题的说明、解释和论证,这就自然会使得解读者在解读时省略文本研究的许多必要步骤。比如,他一般不会对《资本论》的全部著述做通盘考虑,特别是那些散乱的但篇幅巨大的手稿和笔记等会被弃之不顾,而往往只会选择那些成型、定稿的部分;同时对成型、定稿的作品他也不会全面研究,而是从中挑选那些表述明确、与自己所关注的问题相关的段落,即根据当代问题到文本中去寻章摘句。毫无疑问,按照这样一种解读思路,文本本身只被置于工具或者手段的地位,《资本论》思想的完整性必然被肢解。
而按照我的理解,《资本论》的思想是一个“结构”,上述不同的观点、论断和思路确实以各种方式或隐或现、或系统或零散存在于马克思庞杂的手稿中,但它们在其心目中、在《资本论》思想“结构”中地位是不一样的。可以对其当代价值和意义进行重新评价,但不能不顾文本内容、论证过程和逻辑而天马行空地阐释,不能借口体现当代性、实践性,为图解和论证现实中的重大问题而肢解文本、寻章摘句和断章取义,不能为与当代流行的哲学观念和社会思潮相挂钩、相匹配而把字面符码相同、但含义有很大变迁的思想抽象出来无原则地讨论,不能热衷于生造拗口、晦涩乃至别扭的名词、概念以掩盖对文本内容的肤浅掌握。
还有,精深的文本研究绝不能面对一部现成的、经过别人编辑而成的著述就进行解读,必须对文本写作的原初背景和写作过程进行考察,对该文本原始手稿的各种版本进行甄别。比如,迄今为止,对于《资本论》第1卷的研究,几乎所有的研究者依据的都是由恩格斯整理的德文第4版,但1867年出版的德文第1版只有6章,而1872-1875年间分册出版的法文版则扩展为8篇33章,1882年的德文第2版又修正为7篇25章,1887年的英文版则为8篇33章(与法文版也不完全一致),而1890年的德文第4版确定为7篇25章。这些不同版本之间不仅在字词、段落上有非常多的改动,而且在结构上、内容上也有比较大的差别,用马克思评论第1卷法文版的话说,都具有“独立的科学价值”。过去的《资本论》研究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如今我们已经有了极为丰富的材料,而且根据不同版本的比较有可能把马克思不同阶段的思考、反省和重构的工作进行了解和探究,难道还要弃之不顾吗?
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一直在为马克思思想的当代性作辩护,而且大多数学者认为突出“问题意识”是解决这一问题的不二法门或惟一途径。然而这种思路只是一种循环论证:它从问题出发,到包括《资本论》在内的马克思文本中找到关于这些问题的说明,以为这就进一步证实了该问题的重要性,最后又回到该问题。实际来说,这种循环对于该问题本身没有增添多少信息量,因为就它所关涉到的社会现象而言,《资本论》的时代肯定不如现在这般复杂和多样。当然,对于我们时代的问题,单纯从马克思文本中发掘,也并不能为这一问题的当代解决找到真正的出路。
而从《资本论》文本本身出发的思路,虽然最初提炼和抽象的是文本中的问题和思想,但上述各项细致的工作已经廓清了它们产生的文本背景、原初含义,以及不同思路和意义演变与当代体征,这样我们既看到历史的延续和累积,也能把握创新与重构的机缘,使马克思原始思想的当代价值真实地呈现出来。而这种方式超越其他群体的观照的意义在于,在思想史的进程中凸现了《资本论》及其思想的价值,这是为那种旨在单纯图解社会现实问题和流行的思想观念而研读文本的方式所不可能达及的收获。
我们看到,这样的《资本论》研究并没有回避现实性问题,而是把历史原貌的追寻、思想史的考辨与对现实的观照、省思联系起来。但试图使《资本论》卓越的思想所具有的方法论价值体现在对纷繁复杂的时代课题的直接解决上,这种“当代性”诉求是一种合理的期待还是过分的苛求呢?从资本所开辟的“世界历史”的运演看,今天与《资本论》的时代相比,虽然尚有诸多本质上的相似性、同构性,但在社会结构要素增多、社会现象空前复杂等方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提醒我们,必须注意《资本论》当代解释力的界域,正视时代变迁所导致的差别,写出它新的篇章;而这关乎新理论的建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总之,我认为,在当代新的境遇下重新研究《资本论》,不是从现实问题出发去文本中寻求解决方案,或者单纯靠一个外在的理论框架或当代流行的思潮和方法去“挖掘”和“阐释”其思想,而是在扎实的文本、文献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对20世纪资本批判史的梳理、结合目前资本全球化的发展态势来重新评价《资本论》中资本理论及其对资本逻辑的批判,确立其思想史地位和当代意义。(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李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