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的共识在哪里消失了

2017年06月26日 07:10   来源:中国青年报   李侠

  6月10日,朱清时先生在北京中医药大学作了一场报告《用身体观察真气和气脉》,加上之前一些争议性观点的影响,此番言论瞬间引发舆论热议。此类话题在社会上早有很多人关注,又不是学术禁区,之所以偏偏此次成为焦点,说明它反映了人类认知中某些深层次问题。

  笔者根据多年观察,曾模仿帕累托法则提出过一个认知权重法则,即10:90法则,说的是在信念或观点传递过程中存在10%的人决定或影响90%的人的现象。这一法则很好地揭示了权威在社会认知链条上存在严重的不对称性与引导作用。如果朱先生不是中科院院士和曾经的大学校长,此次报告恐难引起舆论波澜。几乎所有人类认知的分歧都发生在科学知识的边界处,好奇的天性及其他动机促使人们在那里集聚,此时各种试探性理论就会层出不穷。

  科学哲学家波普尔曾认为,科学的发展要经历“P1—TT—EE—P2”这4个阶段,即一个老问题解决了就进入下一个新问题,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提出许多具有针对性的试探性理论TT。由于任何问题的解决都要经过很多轮次的、公平的理论间竞争,为了解决问题P1,可以先后提出很多理论,如TT1、TT2、TT3等,它们都要一视同仁地在实践中经受严格的经验检验,以此排除错误,从而进入排除错误的EE阶段。如果某个理论成功地解决了老问题P1,那么科学发展就进入到新问题P2阶段,周而复始。这就是关于科学发展的动态解释模式。

  哲学家罗素也曾有言:哲学介于科学与宗教之间。在这个认知链条上,哲学是一种拓展人类思想边界的行为,哲学讲究思辨,科学则基于证实(或证伪)——科学结论是已经被确证并达成共识的认知,而哲学结论则只需逻辑自洽且自圆其说。从科学领域跨入哲学领域,此时认知的共识基础就消失了。

  朱清时先生的报告,在笔者看来恰恰是从科学跨入哲学的一种尝试。然而,他所选取的科学理论(量子力学与神经生物学)很多尚处于科学假设阶段,并没有被完全证实,在此基础上,再切入对传统哲学问题(真气、经络等)的探讨,自然会让各方对其产生认识分歧,并从各自角度消费他的观点:有科学界人士认为他的报告前提有问题,因而不科学;而哲学界也有人认为,他的观点逻辑不自洽;吃瓜群众则会利用这些来自权威的说法,满足自己内心对神秘事物的解释。

  结合这一案例,回到一个更具普遍性的问题:认知的分歧通常发生在哪个环节上?当遭遇科学理论一时还没有办法完全解决的问题时,各种未经证实的理论与假说就开始在知识的边界处集结,并以理论TT*的形式争取进入科学前沿,此时,鱼龙混杂,真伪并存,甚至不乏个别偷运私货者(如为了谋私利等),人类的共识在此处就消失了。

  对于科学前沿,普通百姓当然理解有限也难以验证,此时的合理认知选择就是相信权威。这种认知模式虽符合经济学原则,却以牺牲个体理性判断为代价,人们的认知就从理性滑落到情感层面,非理性地希望奇迹发生。这种认知的退化,为各种虚假甚至错误理论的泛滥提供了内在激励机制和生长空间。因此,迷信通常发生在知识的边界处及人类认知的情感化阶段,这也是整个社会对于专家言说往往保持警惕的深层原因所在。

  如何消除认知分歧、捍卫共识,这在任何年代都是一个大问题,时至今日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基于分工原则,在知识的生产端,由专业人士针对具体问题提出各种科学理论并经由严格检验,在没有证实前,各种理论的存在空间被置于科学共同体及相关人员的视野下,这基本上保证了生产端在捍卫共识上的努力,那些被证实的理论被审慎地投放到消费端,这种模式有些类似于从研发、中试到大规模生产的模式。

  上述模式的好处,就是科学共同体为社会共识提供背书,以及由此树立公众对于科学的信心。其缺点是旷日持久的验证有可能阻碍科学知识的扩散速度及科技成果的早日应用。这种模式是小科学时代的特点。在大科学时代,由于知识的生产环境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公众知识水准普遍提升,为了获得社会资助,研究者必须对受众的偏好给予关注,并有针对性地进行宣传,因而,导致从研发到应用的流程变短,这就让人类进入风险社会(不安全、不可靠、不确定)模式。一旦共识与信任丧失,将导致科学的生态发生根本性逆转,在分歧与错误观点大量存在的背景下,对观点的鉴别将成为社会的迫切任务,这将造成整个社会认知成本的上升,这实在是科学本身无法承受之重。

  量子力学是一门远离日常生活且比较专业的学问,它曾提出很多有待检验的理论和假说,轮回转世则是有数千年历史的一种信念。当下,轮回转世又借助于量子力学的众多假设把自己重新包装一番,然后混淆视听,宣称量子力学为轮回转世提供了证明。这些说法很少困扰科学界,因而科学界也懒得去驳斥,然而,公众却对此有巨大好奇,这个空当就被迷信巧妙地利用了。

  好在,科学理论的一个最大优点就是接受检验并通过证实或证伪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宗教(如轮回转世等说法)只要求你相信并拒绝接受验证,也无法提出有效的检验标准,你跟他谈实证他跟你谈信仰,一旦伪装不下去,转身又会借着新的科学理论外壳重新出现,除非科学彻底地解决了此类问题。科学史的研究早已证明,知识的荒芜之处,认知杂草丛生。(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系教授) 

(责任编辑:武晓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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