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明留给中国电影的警世恒言

2016年06月20日 07:29   来源:光明日报   吴妍妍

  父亲筹拍《百鸟朝凤》的时候,我是反对的。我当时认为,电影业商业气息浓郁,以80后、90后为主体的观众喜欢轻松娱乐的内容,创作一个关于农村传统技艺的边缘题材,必然费力不讨好。父亲听了对我拍起桌子:“我就是要拍,就算现在的观众不爱看,就当我拍给未来观众看的。”后来的各种事实证明我错了……

  该片的创作就在市场前景并不乐观的背景下开始了。当时的电影流行用话题、明星等商业概念做加法,甚至乘法,而父亲却做起了减法。不用高颜值的艺人,只用会演戏的演员;不用炫目的特效,只有真挚的情感;不用段子一般的台词,只有令人沉思的留白;没有刻意煽动的情绪,只留余音绕梁的感悟……父亲试图用最朴素传统的方式讲故事,对观众、社会乃至整个时代诉说心中的思考。影片中日益老去、面对巨变无力回天的师傅焦三爷和刻苦勤学、面对艰难环境仍初心不改的游天鸣,多少都有父亲自己的影子。这种对唢呐传承经历的讲述,不只是对传统技艺衰落的哀叹,也是对中国传统记忆式微的忧思,更是对中国电影业所面临问题的隐喻。商业化浪潮之下,人心浮躁,耐得住寂寞认真做电影的人越来越少。《百鸟朝凤》使艺术与现实之间形成有效而强烈的互文关系,引导观者陷入沉思。

  这样传统又没有噱头的电影发行注定四处碰壁。2014年3月,《百鸟朝凤》成片一个月后,父亲离世。当时,他手机里还有一条发出却没人回复的短信,是给某发行公司老总,请他帮忙发行的。我拿起了跑发行的接力棒,一年联系了很多家发行公司,也都未能谈成。直到遇见方励,因为喜欢父亲的电影,愿意担任志愿者,为《百鸟朝凤》的发行出力。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宣传发行的队伍中,不仅搭起了两三百人的志愿发行队伍,马丁·西科塞斯、张艺谋、陈凯歌、黄建新、李安等电影人也纷纷力挺。5月6日,影片在父亲离世两年后终于得见天日,当时豆瓣评分达8.4,猫眼评分9.5分。我以为这么高的口碑,必然可以获得理想排片。结果事与愿违,《百鸟朝凤》被排在早晨或午夜之类的鸡肋时段,很多观众想看却看不到。我心急如焚,天天开会讨论应对策略。这个时候,方励突然下跪,使电影的关注度和排片率瞬间上升。我才发现,这部电影的潜在受众远比我们预期的多得多,其中以两个群体人数居多。一是多年不进影院的中老年人。他们表示,现在放映的大多是年轻人爱看的所谓大片,热闹嘈杂,缺乏精神营养,我们更想看像《百鸟朝凤》这样安静有深度的影片。还有一种是80后、90后。一个清华大学的学生对我说,很多时候是院线和片方低估了我们的鉴赏能力,谁说年轻人不喜欢这样看得到真心、看得到爱、也看得到坚持的严肃电影。

  很多人问我对文艺片发展的看法,我其实不赞同按文艺、商业划分电影类别,这样就人为地将艺术质量与观众喜好割裂开来。真正优秀的影片,应该既有艺术水准,也能获得观众喜爱。方励老师有句话我深以为然:“什么是商业?对电影来说,观众的掌声和眼泪就是最好的商业。”所以,商业不可怕,不真诚才可怕。正如《百鸟朝凤》之所以票房逆袭,归根到底是因为这是一部优秀的电影。如果影片质量不过关,就算我们所有人都直播下跪,观众也不会买账。当然,虽然商业和艺术并不矛盾,但由于市场机制不完善,严肃不迎合的国产影片面临找投资难、发行缺乏资金、进院线很难排到理想时段等诸多困境,也是不争的事实。《百鸟朝凤》一路波折,“膝下留片”的上映经历,在引发各方争议的同时,更应该引发政府和业界的深入思考。对此,有人提议建设更多艺术院线。其实方励2003年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但由于进口片限额和国产优秀电影产量不足、片源无法保障而未能付诸实践。我更倾向于效仿法国,在主流院线开辟一个专门影厅、由政府补贴放映艺术影片的做法。除了呼吁政府扶持和社会关注,身为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总监,我也在思考,能否成立一个艺术电影联盟,把电影人召集起来,总结《百鸟朝凤》的发行经验,探讨如何吸引投资者、在制作层面控制成本、挖掘愿意为这种片子买单的观众群体、实现市场生存甚至商业盈利的方法,为坚守艺术信仰的电影创作找到一条生存之路。

  (作者为吴天明的女儿,文字由李蕾整理)

  

(责任编辑:邓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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