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问我:80后和90后有什么区别?我是80后,而我教的学生绝大多数是90后,这个问题看上去简单,却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无论怎样,有一个东西在这两个引人注目并被频繁作比较的代际之间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互联网。
严格意义上讲,尽管80后是如今互联网世界里极具影响力的一代人,但他们并不是在互联网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互联网对他们而言,是工具,而不是环境本身。但对于90后而言,情况截然不同,对互联网的接纳和使用几乎完整地伴随了他们的成长历程,构成了他们接触外部世界的最重要的中介。就像尼尔·波兹曼说电视导致了“童年的消逝”一样,互联网的浸润也令90后比他们的前人们更加早熟,同时更加坦然地适应了种种神秘事物的“祛魅”。
在做大学老师这4年里,令我感触最深的一点就是,老师知道的未必比学生多,甚至肯定不及学生多;老师所扮演的主要角色,也不再是“知识的传授者”,因为掌握了最先进信息检索技术的90后们,比他们的老师更善于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互联网给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带来的这种冲击,是不是一场“革命”呢?
这要看我们如何去界定“革命”这个概念。如果说一切革命都旨在建立一个更好、更完善的世界,那么,互联网所推崇的思维方式,便必须要经受更为审慎的考察,才能得到“革命与否”的公正判定。不难发现,互联网在知识的生产和传播上逐渐超越学校和教师的传统角色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带来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非体系化”。也就是说,当互联网以无远弗届的影响力将知识遍布于自身的每一个节点上的时候,它也在极大程度上打破了知识与知识间原有的关联。
举例来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知乎”视为获取知识的一个重要途径,但这种基于UGC逻辑的知识生产体系却无可避免地带来了中心和权威性的缺失问题:人们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但这些知识似乎越来越无关紧要。诚然,人们对“知乎”的信赖,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其对传统知识生产体系与传统知识权威的不信任,但“知乎”这种散点式的知识生产和传播路径,又的确不能如同书本一样对某类现象作出系统性的阐释。于是便出现了“冷知识”盛行的有趣现象,即人们开始将偏门的、极少被“主流”所关注的、兼具客观与主观色彩的信息内容,视为一种互联网世界里的文化身份资源。可与此同时,从线上到线下,这种资源却并不能转化为真正意义上的指导性体系,于是知识的网络化生产与社会生活的运行成了难以相交的平行线。
举这么个例子,并不是要对互联网的潜能提出怀疑,但对于“潜能”的具体效果,也要作辩证的分析。实际情况是,当越来越多的人不再仅仅将互联网视为一种用于改进自身乃至改进社会的工具,而本末倒置地把对现实生活的逻辑的理解,完全“倒装”入所谓的“互联网思维”里,一种普遍性的认识论的割裂状况就会形成。在激烈地否定传统与权威的同时,人们最终无奈地发现自己拥有了太多彼此毫无关联却每一个都很迷人的碎片化的经验,这种经验归根结底只有美学上的意义而已。
近些年来,对于“前互联网时代”的文化风貌的追忆,开始以“怀旧”为名逐渐升温。在我目前工作与生活的欧洲,传统的生活方式——如阅读纸质书、拒绝智能手机、手写并邮寄书信等——则同时受到年长者与年轻人的追捧。仅从我与一些年轻人的交流之中,便可获得一个愈发坚定的印象,那就是随着越来越多成长于互联网世界的年轻人离开学校走进社会,他们会多少有些失落地发现支配着现实生活的种种逻辑,依然深深根植于为互联网文化所鄙夷的“传统”之中。这种“传统”有着丰富多元的面向,却无一例外拥有与互联网文化较为抵触的气质:重视文字与书写、强调秩序与权威、主张知识的体系化与类型化。简而言之,就是要将人的生活经验纳入一个自洽的、线性的、分层的框架里。这个框架固然不鼓励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骤然获得无法与其阅历相匹配的成功,却也在互联网的“辅助”之下,较以往拥有了更多的民主色彩,是一种经过了互联网思维“改造”的现实逻辑。
当然,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互联网的文化逻辑将真的反噬现实生活,令线下的世界被线上的话语所统摄。但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这样的事情还不会发生。作为一个文化上的保守人士,我总固执地认为,当一种思维方式呈现出将万事万物肢解成原子状态的倾向,却并不具备将其重组为新的逻辑体系的能力时,这种思维方式也将最终毁于自身的“反逻辑”气质。就像曾经喧嚣一时的达达主义一般:若艺术被割裂成彼此毫无关联的词句、线条、符号,并配以不是艺术家的“艺术家”的空洞的呐喊,艺术本身也就不再是艺术,因为它注定无法履行自诞生之初便被赋予的种种使命。
所以说,互联网思维不能变成新时代的“达达主义”,在互联网浪潮中玩得不亦乐乎的年轻人,也不应当一味沉溺于线上世界的数字快感,进而狂欢于一种对于现实社会的虚无态度之中。反乌托邦的暗黑神话,不只发生在政治和文化两个维度上,科技本身也是一个应当被使用者进行严肃考察的概念。理解这一点,在互联网技术与所谓“互联网思维”极大繁荣的当下,尤为重要。
(责任编辑:年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