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种观念,是耶非耶,会因时而异。譬如前几天在地铁车厢听到,“单位里的小年轻,发起下班去‘观赏落叶道路,增添生活诗意’,还不是吃饱饭撑的。”“竟然有管理部门支持哩,否则全市能开辟出12条落叶景观道?”
对也不对?早早回家,煮菜烧饭,吃个舒坦,胜过辛辛苦苦去观赏秋雨潇潇、落叶飘飘。——还是“要实惠,不要诗意”哩,令我遥想起七十年代初。
当时我们一班机关青年在新泾公社支援“三秋”,有一天蒙蒙亮划船去南翔镇为稻粒脱壳。桨声灯影中跟老农对话,我们说等完工后到古猗园兜一兜,看看园林构造特色,他直摇头:“古猗园,没意思。我就到店里吃小笼包,加一杯啤酒。”我们几个悄悄笑话他的,亦就是“太实惠”。
回头比较两番“实惠”观,倒是该给老农打高分。当时农村困窘,青黄不接之际吃不饱饭相当普遍。即使江南鱼米乡,也无非瓜菜伴饭,荤腥难沾。恩格尔系数高的人群最渴望口福,偶尔逮上个机会当然就抓紧落实,顾得上啥子园林审美诗意?人家“实惠”得合理。我们这群机关干部吃穿用度优越于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嘲笑得肤浅,该检讨。
四十多年过去,城乡生活巨变,大家吃得饱了(而且多数人吃得好,鸡鸭鱼肉都吃厌了)。存在决定意识。此刻倘使谁还是拒绝“诗意”,对不起,却得打低分了呢。吃饱与没吃饱,或曰饱与饿,是一条根本界限。吃饱饭,是社会人群一个重要发展节点。从客观上说,吃饱吃好,收入不低,恩格尔系数则前所未有的低,那么你就解除了最大的后顾之忧,有条件享受“诗意地栖居”——从容欣赏乃至创造审美成果。从主观上说,吃饱饭后干什么,一个理性的人自会依循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逐级递升,后续目标就是美、诗意、自我实现!人非动物,只管不断搜觅、积储,岂不最后蜕变成整天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养尊处优的奥勃洛莫夫?
不满足基本物质需求,再怎么鼓吹“诗意”都是枉然。鲁迅说对了,所谓“秋思”,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然而,一当全体吃饱穿暖,再不可停留于这等“实惠观”,必然要更新观念,寻觅“诗意”,追求“暮秋落叶”美景。存在变,意识也变。这是一条铁的规律。
小民百姓一时观念跟不上还不打紧,要紧的是某些官员——不要说姑娘小伙要求镇上开放个小会场,给唱歌、跳舞再加书画展评,他会不屑一顾;有的地方索性砍掉少年宫、图书馆,改作小餐饮、小超市了,说是“这样可以来钱”。不理解美之为用,症结还是王国维批评的思维旧套:“治一学,必质其有用与否;为一事,必问其有益与否。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者乎?”
艺术修养,审美陶冶,不带来GDP,却是“无用之用”,其中自有珍奇瑰丽,有可以“胜于有用之用者”。上而言之,艺术修养令人视界开阔、想象丰富,促成发展。所以一位科学大师说:“如果我早年没有接受音乐教育,那么无论我在什么事业上都将一事无成。”下而言之,艺术教育让观赏者体会平和,领悟规则,懂得相容。用一位政治家的话说:“在所有人群的犯罪中,懂艺术的人的犯罪率是最低的”。
这几条,也都是铁律。
(责任编辑:武晓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