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学什么

2017年06月14日 07:03   来源:中国青年报   黄昉苨   

  老陈第一眼看到学校是蒙的。这个30岁的大龄男青年站在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附近的大街上,身处即将开学的熙熙攘攘的学生群中,远远地看到校园里跑出来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蜜蜂。扮演蜜蜂的工作人员扛着一对大翅膀吃力地跑着,一边卖萌,一边还不忘整蛊那些对此熟视无睹的行人。

  老陈叹曰:“傻气直冲天灵盖啊。”

  这就是我丈夫在美国南部理工学院的生活序幕:简单、直接、蠢萌。学校的吉祥物是黄黑相间的小蜜蜂,学校的骄傲是橄榄球运动,学校里主流人群是各国壮汉,学校的纪念品商店里有一整面墙的以黄黑蜜蜂为主题的马克杯。

  没有东海岸金融才俊的传奇,没有西海岸硅谷精英的“钱途”,在朴实保守的南部,身材瘦弱的老陈投入工科学霸的世界,只愁自己平素不是个红着脖子、扛着扳手修遍车库的料。

  在国内的时候,老陈是个按部就班的好学生。家长说,男生要读工科,于是老陈报了工科。家长说,现在找工作都要研究生学历,于是老陈读了研。毕业后在设计院画了一年道路水管图,老陈开始思索人生:这到底是在干吗?要这么生活一辈子吗?

  于是他洗心革面,去了陌生的美国,重新追求画水管以外的职业生涯。

  我丈夫原指望在校园里看到大草坪、有分寸的读书人和古典建筑,然而迎接他的是从水泥大厦、红砖楼中冲出来的大蜜蜂,以及乌泱乌泱跑来看橄榄球赛的人群。本地人推崇的“男子汉”标准似乎是那样的:壮实、头脑简单、有朴素的正义感、爱运动、能把自家房子从屋顶修到地下室。老陈去问公寓的物业为啥客厅里没有灯,物业阿姨冷冷地说:“读工科的男人应该能自己搞定顶灯。”

  欢迎来到南方。

  教课的老师来自世界各地。系主任G博士是希腊人,上课喜欢吃巧克力啃苹果,常常因为回答学生问题停不下来而拖堂。别的老师上课要穿西装打领带,G博士披件破夹克就来了。奥巴马政府的气候变暖报告里有几页是他写的,非洲尼罗河沿岸的水坝有一些是他设计的,他在课上对学生吹牛:我要是愿意出去赚钱,不知能赚几百万美元,可我就喜欢给人答疑解惑的感觉——你们知道选工作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没人应答。老陈看看周围的小年轻,怯怯地问:“找到自己的热情所在?”

  “没错!”G博士龙颜大悦,往老陈课桌上砸了一颗德芙巧克力。

  另一回,G博士在课堂上吹牛吹豁了边。“做学术最重要的是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他说,“如何平衡各方利益,让政府、企业、居民都能获利,又做到保护地球,这是我们要达到的目标。至于基本的计算,交给公司的印度人做吧!……咳咳咳……”

  这是一个欧美人负责思索世界大局、印度人跟在下面承包具体计算工作的社会吗?老陈注意到班上的印度同学大惊失色后在“抗议歧视”和“尊重师长”之间摇摆不定、一时仓皇,看到G博士咳嗽连连,不胜尴尬,恨不能舌头上长出钩子把说出的话勾回去,不禁觉得好笑。

  又好像没有那么好笑。他认识许多同学,指天誓日地给冷门专业交了申请,一到学校就转专业去计算机科学,不择手段地冲向一年赚10万美元的码农生涯。他从来认识的长辈,都只劝他看看就业率、赶紧转专业。似乎很少人闲到去思索人与自然、地球未来,原来我们所倾力去追寻的最完美未来,就是坐稳了老师口中的“印度人”的职位。

  第一学期结束,老陈在G博士的课上得了一个C。他壮起胆子找G博士理论,对方甩出期中作业:你的这道题怎么会跟这个人想一块儿去?你俩不是抄袭吗?

  天晓得。老陈一着急,把解题思路原原本本一步一步给解释了一遍。G博士恍然:“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那你咋不把解题思路表达清楚呢?”老陈也蒙了:“我还以为重要的是给出正确答案,合着老师看的是思路。”

  于是分数回到A,老陈在课堂上答题更起劲了。

  他好像有点懂了那种蠢萌地、直来直去地、不懈地给精神生活增添乐趣的傻气。在国内好不容易练出来的成熟、老练、现实,如今都成了没用的技能,他需要恢复的是没心没肺咧开嘴傻笑的能力,是直愣愣去求索知识的劲头。

  老陈想起从前读本科的那所“985”大学里,系主任一次次声嘶力竭地在学生大会上给人灌心灵鸡汤:“你们年轻人啊,不要太看重钱!最重要的是格局,是探索学术研究的方向。”

  10年前的小陈不屑一顾,10年后的老陈恍然大悟。

  学年到了末尾,老陈又跑到G博士办公室里跟人聊天去了。这回对方问他:想跟着我读博吗?

  所以老陈也许要在傻里傻气的路上一路狂奔而去了。也许再过5年,他真会变成一个能扛着扳手从屋顶修到地下室的莽汉。这未来看着不是太体面也不会很安逸。不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也希望他再不用回头,重新捡起自己的“现实”。

(责任编辑:武晓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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