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同志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就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提出了明确要求。我国史学贯彻落实习近平同志重要讲话精神,就要认真审视我国史学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坚持体现继承性和民族性、体现原创性和时代性、体现系统性和专业性,大力推进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这是历史研究者的时代责任。
认真审视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的不足
长期以来,许多历史学家为了揭示中国历史的本来面貌,作出了很多努力,取得了很大成绩。但毋庸讳言,解释中国历史的许多基本观念和分析框架都直接来自近代西方,不少又是经过日本阐发再转进中国的。这些新的观念和分析框架推动了中国新史学的形成与发展,却又常常妨碍我们对中国历史本来面貌的认识。至于我们对世界历史的解释更是如此,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根本没有条件从第一手资料出发直接对世界历史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
然而,近代西方世界对中国历史的认识许多都是很片面的。比如,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了一个很有名的观点,就是中国发展至少从元代以后就已经基本停滞了。他认为,中国是土地最肥沃、耕种最精细、人民最多而且最勤勉的国家,然而许久以来它似乎就处于停滞状态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中国历史作出了更加彻底的否定性评价。比如,他在《历史哲学》中说,中国历史基本上是没有发展的,中国社会没有像西方社会出现过这样那样的分化,中国是一个专制的、文化已经僵化的国家。亚当·斯密与黑格尔当时所接触到的有关中国历史的知识都非常有限,而且许多知识都相当片面,他们的论断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按照他们自己的观念和想象作出的臆断。但这些论断符合西方向东方、向中国进行殖民扩张的需要,因此逐渐成为西方中国观中的主流意识。
日本明治时代在思想界影响最大的是福泽谕吉,他最著名的一部著作就是《文明论概略》,把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分为混沌期、野蛮期一直到开化期。在他眼里,中国以及明治维新前的日本都处于文明的未开化期,他就是按照这样一种观点来解释中国历史。日本现代中国学的众多奠基者对中国历史比欧洲学者要熟悉得多,他们不断将亚当·斯密与黑格尔等人关于中国历史的论断进一步具体化、系统化。这些论断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中国的学者。比如,清朝末年的梁启超称中国为“世界中濡滞不进之国”。这样的观点显然是受到亚当·斯密、黑格尔以及当时日本学界流行观点的影响。
苏联在对中国历史、中国社会的解释方面,影响最大的是斯大林。当时,托洛茨基认为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程度已经相当高,斯大林认为中国是一个封建主义很强的国家。对中国社会性质和发展程度的估计关系中国革命的对象、动力和发展阶段等问题,所以对中国历史如何解释就成为一个事关重大的政治问题。中国大革命失败后,围绕大革命为什么失败,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矛盾和争论一下子激化了。大革命失败的责任谁来负?中国国内、中国共产党内部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也很激烈,于是爆发了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中国社会史论战、中国农村社会性质论战,最终大体按照共产国际的意见作了结论。后来,苏联共产党在斯大林主持下编写出版了《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宣布该书对马克思主义作出了唯一正确的解释。在很长一个时期,对中国历史的解释事实上只能按照斯大林给出的观点进行。
20世纪80年代以后特别是90年代,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有了一个非常大的转变。从美国、欧洲留学回来的一大批学人,在历史研究中引进了许多新的研究方法、研究视角、话语表述。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年鉴学派,从结构主义到新社会史、新文化史,都被当作创新的成果介绍进来。他们特别崇尚另辟蹊径的微观研究、个案研究,热衷于解构先前各种被视为本质、共识的观点或认知。这些研究大体上从属于欧美近数十年来所流行的现代及后现代话语体系。他们的研究对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的转变影响很大。
现在,西方的中国学已大大突破了他们的先辈亚当·斯密与黑格尔那些旧说。可是,我们仍有一些学者至今仍常常把这些先辈的旧说当成不可动摇的结论,继续作为研究中国历史的基本前提。对欧美近数十年来所流行的现代及后现代话语体系能否正确解释中国历史及世界历史,我们也缺乏认真的反思。可见,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的创新,首先必须对这些理论和话语进行非常认真的反省,而且必须是全方位的反省。
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超越欧洲中心主义的线性和平面历史观
从亚当·斯密、黑格尔到斯大林,他们对中国历史的解释,所秉持的都是一种以欧洲为中心的线性历史观、一种以欧洲近代以来全球扩张为整个思维基点的平面历史观。当代欧美勃兴的后现代史学,对原先欧洲中心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平面历史观形成有力冲击。但是,他们拒绝承认历史发展在整体上、本质上的必然性或规律性,使历史研究陷入碎片化、表象化陷阱,最终还是无法从根本上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平面历史观。
要真正清楚地说明中国和世界的历史,防止历史研究落入碎片化、表象化陷阱,必须有一个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宏大的历史观,必须对中国和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脉络有一个通盘了解,特别是对世界上不同文明、不同国家的发展历史有一个通盘了解。我们要构建能够准确说明历史本来面貌的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必须在一个宏大的视野中对中国全部历史重新加以认识。如果对中国历史的解释仍然只靠一知半解,或者只是凭借对其一个局部、一个片段的了解,不对中国几千年来发展的各个阶段、各个方面有一个全方位的了解,就不可能真正认识中国历史的本来面貌。构建能够准确说明历史本来面貌的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还必须对世界历史重新加以认识。这要求我们不仅仅对欧洲的历史,而且对世界上其他各个地区、各个民族的历史,都有一个同样清晰的、不带这样那样有色眼镜的、不带固定框架的完整了解。在这方面,马克思给我们作出了很好的榜样。
马克思毕生都十分重视历史研究,这是他在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等众多领域作出一系列创新性理论贡献的坚实基础。他在和恩格斯共同撰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原稿中有一段名言:“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德意志意识形态》明确指出:“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有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这些论述非常清楚地说明了历史联系形成的真正原因和历史联系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因素,说明了历史联系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质。历史研究必须有一个宏大的历史观,就是对于历史联系必须有足够的了解和尊重。
马克思倾注毕生精力撰写的《资本论》,不仅仅是一部经济学著作,而且是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的经济史著作,是一部商品、货币以及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有血有肉的历史著作,是一部融经济史、政治史、社会史、法制史于一体的历史著作。事实充分证明,对历史的深刻洞察和全面准确的把握,是马克思全部理论创新的科学基石。正因为马克思对历史联系的形成和变迁有着深刻了解,所以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将《资本论》中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套用到世界其他地区。尤其是当他晚年将目光越来越多地转向西欧之外其他地区的历史后,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世界不同地区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
马克思给我们留下了1879—1882年期间所作的《人类学笔记》和1881—1882年期间所作的《历史学笔记》。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更为集中地研究了印第安人、墨西哥、秘鲁、阿尔及利亚、印度等农村公社和土地所有制演变的过程,研究了家庭、私有制、国家、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历史学笔记》重点关注国家制度的变迁以及国际关系与世界总格局的演变,举凡西罗马帝国的兴亡,蛮族的征服和西欧封建制度的形成,阿拉伯帝国、塞尔柱突厥帝国、成吉思汗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兴衰,14世纪中叶以前的北欧和东欧诸国的历史,意大利的社会制度及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尼德兰革命、英国社会演变和资本原始积累,货币成为主导的社会力量,西欧城市与王权的联盟,欧洲的三十年战争等等,都进入了他的视野。与此同时,马克思还另有一批关于各民族经济史的笔记。这是马克思晚年对世界历史一次更广泛的再研究,是为了克服先前目光主要集中在欧洲一隅的缺陷。可惜的是,当时有关中国历史的西文文献太少,马克思未来得及对中国历史作专门研究。
阅读马克思的著作特别是他浩繁的手稿、笔记时,人们不能不为马克思宏大的历史视野、深邃的历史洞察力和极为严谨周密的研究功力所折服。马克思正是通过尽可能全面掌握相关的历史文献和前人的研究成果,经过认真比较、精密考证,将宏观考察与微观分析紧密结合起来,透过表象去了解历史本质,超越纷繁复杂的个别现象去了解历史全貌。马克思的研究清楚地表明,要了解历史的本来面貌,不能依靠概念的演绎,也不能满足于以往的认识,而必须坚持从历史实际出发,吸取各种新的研究成果,充实和修正自己原先的认识,一步步接近历史的本来面貌。马克思以其卓越的研究实践给我们展示了什么是宏大的历史观,怎样才能超越欧洲中心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平面历史观。我国史学要创新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应该从马克思的研究实践中得到深刻启迪,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行。
在深化研究中推进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
推进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首先要对中国历史进行完整系统的研究。中华文明传承5000年,有丰富完整的第一手文献资料和实物资料可以让我们系统地去研究,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要真正从中国历史实际出发,对中华文明的整个物质生产过程、精神生产过程、知识生产过程,对中国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的制度及其实际运作,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审美体系、价值追求等,认认真真地开展自己独立的研究。
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的创新,还有赖于认认真真地研究世界历史,研究其他不同文明和国家的历史。在这方面,我们在国际史学界的话语权很少,因为过去的研究太薄弱了。我们当然要继续反对西方中心主义,但不能因此转为崇奉中国中心主义。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世界性联系的形成是一个历史演进过程。过去不同文明之间虽然有交往有冲突,但基本上局限于地域性联系而没有形成世界性联系。近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的扩张、世界市场的形成,不同地域的相互联系越来越紧密。不认清世界上不同文明各自的历史发展脉络,不了解近代以来以西方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世界联系中各种冲突以及彼此之间的深刻影响,就很难真正了解中国历史。当今时代已真正进入全球史时代,今天的中国已深度融入经济全球化及全球史之中。不深刻了解全球,我们就不可能在经济全球化及全球史发展中获得主动权,当然也就谈不上取得真正有影响力的话语权。因此,大力加强世界史研究已经刻不容缓。
无论中国史研究还是世界史研究,无论宏观研究还是微观研究,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的创新都不能脱离人类从其产生开始就已结成各种各样命运共同体这一基本事实。国家是这样的命运共同体,民族是这样的命运共同体,文明是这样的命运共同体,经济全球化时代整个人类更是这样的命运共同体。人从来不可能单独而孤立地存在,人总是社会的人,人的本质从来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比如,以宗教为中心,历史上形成过各种各样的信仰共同体;以生产资料私有或公有为中心,历史上形成过各种各样的利益共同体。再看中国历史,以人与人的实际生活为中心,形成了个人、家庭、乡里、社群、国家、天下有序联系的家国共同体,通过伦理道德和礼义教化将一群群人集合在一起。习近平同志指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要坚持人民是历史创造者的观点,树立为人民做学问的理想,尊重人民主体地位,聚焦人民实践创造”。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运用宏大历史观推进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须臾不能忘记这一基本立场。
历史认识是历史真相、历史过程中所留下的各种资料、历史研究者三个方面积极互动的过程。这是因为客观存在的历史真相、历史联系并不会原原本本直接呈现在人们面前,这就限制了人们对它的认知。而人们借以认识历史真相的历史资料,包括文献资料、实物资料、音像资料、口述资料等等,有的比较完整,有的严重残缺,还有的甚至是伪造的,没有长时间的艰苦努力难以一一考辨清楚。而历史研究者由于知识结构不同,获取资料和处理资料的条件不同,更由于价值取向和利益取向不同,结论难免会产生很大的差异,甚至会截然对立。这就要求在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中严格遵循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努力在各种矛盾的陈述中还原历史真相,揭示历史联系的内在规律。也正因为历史认识具有上述特点,任何个人或者学派都不能自诩已经掌握了全部历史真相。在大胆探索、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同时,开展健康的学术争鸣、学术批评,有利于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我们不仅应该在国内学术平台上这么做,更要在国际学术平台上非常积极地去这么做。
今天,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生活方式、信息获取方式等和以往已经很不一样了,并且还在不断更新。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如果没有真正有说服力的新的研究成果,没有与时俱进的多样化表达方式,就很难被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所接受,更不可能被其他国家的受众所接受。所以,我国史学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创新要有真正的思想创新、理念创新、表达形式创新、传播路径创新。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做到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所说的,“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应当说,这就是我国史学努力的方向。
(作者为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邓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