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标榜自己是影迷,但也只能算得上是看过大量的电影,而谈不上品鉴这些影片。关键便在于修养的缺失。
■逐利的资本将观影导向浅表的快速消费,降低质量,将制作重心移向包装,挑起购买冲动,却不兑现产品效果,将迷影改写成影迷。
■只知影迷而不知迷影,指当下观众已普遍陌生了迷影式的观片态度。召唤对电影的纯粹的爱,在今天显得尤为迫切。
迷恋不仅是喜欢,而是电影的审美品位
我们可以明确地感知一件艺术品的三维存在,对于第四维——时间,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察觉。什么是时间?简单来讲,就是凝结在某件艺术品上的功夫。洞见它的目力俗称修养,有了修养的观照就是鉴赏,没有修养支撑就只能算是看。
比如电影,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标榜自己是影迷,因为相较于书迷、戏迷、音乐迷、游戏迷,这种文化身份更容易在社交平台上博得认同,进而获得话语权。其实,要做一个真正的影迷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好在看电影是有乐趣的,而且对大多数人而言,谋生之外,生命仍有大量的闲暇需要内容的填补。但即便是一个真正的影迷,也只能算得上是看过大量的电影,而谈不上品鉴这些影片。关键便是修养的缺失。
苏珊·桑塔格曾经用“迷影”来指涉这样一群人,他们对电影的“迷恋不仅仅是喜欢,而是一种电影的审美品位,建立在大量观看和重温电影辉煌历史的基础上。”这句粗浅的概括透露出两个有意思的信息:一是这种被称为迷影的人对电影的诉求进入了审美层次,也就是不具任何功利性,甚至也不是为了取悦身体,而是纯粹精神的自足。二是对电影历史的认识被当作迷影身份的一个必要条件,我想所谓重温电影的辉煌历史,应该不是对名词概念的刻板记忆,而是对银幕经典形象(人物、场景、类型、工艺)的熟稔。
也许这种植根于电影历史的审美动机便是一种有关电影的修养,它可以帮助我们辨识电影的第四维度,也就此拉开了影迷与迷影的距离。举个例子,《阳光灿烂的日子》是绝大多数影迷公认的经典之作,其中马小军徜徉于米兰家屋顶那场戏更是为人津津乐道。魔幻时段的光线勾勒出的少年剪影、马斯卡尼《乡村骑士》间奏曲的优美旋律、诗意的旁白以及导演对抽烟、攀爬、行走、蹲守等动作的设计,皆是影迷们膜拜的焦点。这些美妙的视听元素有效地接通了他们的感知层面,令他们沉醉于浪漫与惆怅交织的情感体验,同时也止步于这种体验。
对史的熟稔却可以帮助迷影们洞见导演在这场戏中的明确意图。姜文的屋顶迷恋,显然是对《美国往事》(1984)中那场著名的天台戏下意识的模仿。莱翁内执意将少年们初尝禁果、制服恶警的戏规划于天台,使这类场景从此成为少年情欲的出色符号。我们可以在更早一点的《教父2》(1974)中发现科波拉对这类地点的妙用,在描述第一代教父杀匪夺权的段落中,德尼罗饰演的维多·科里昂正是利用天台跟踪匪首。《阳光灿烂的日子》对青春的注解何尝不是在情欲与权力上做文章。而对《乡村骑士》间奏曲的使用,无论是斯科塞斯的《愤怒公牛》(1980)还是科波拉的《教父3》(1989),都在原作有关情杀的调子上加强了“拥有与失去”的悲悯色彩,这无疑契合了姜文对马小军的预言。旁白的重点是那句——“像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典出法国作家吉欧诺的小说 《屋顶上的轻骑兵》。有意思的是,小说涉及的“爱情与死亡”的主题确实可被视为影片的延伸性主题,尾声中马小军的泳池漂浮以及压着片尾字幕出现的老友重聚场面的低饱和色彩处理,都是再清晰不过的死亡意象。
这些连串蹦出的相似形象,绝不是大脑对记忆材料自作多情的即兴勾连,其间确乎贯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上下文线索。经典艺术形象在时间长河中的流淌,就像是在寻觅与后辈作者的姻缘,期待在又一次的书写中获得重生。不同于编年体式的历史呈现,这条形象流变的暗线常常是不连续的、散乱的、被遮蔽的,因而格外需要辨识的能力(修养)。一旦线索被发现,阅读的狂喜便瞬间降临,作品背后深藏的谱系裸露出来,读者解析的不再仅仅是具体的文本,而是把握到了幕后的作者——他的修养以及施之于作品的功夫。电影的第四维度实际上就是创造性的鉴赏劳动耦合创造性的制片劳动迸发精神火花的场域,正是所谓不具功利却教人寤寐思服的审美之境。
资本逐利背离“迷影”,将观影导向“快消”
我之所以撩起迷影的话题,乃是鉴于在当前中国电影高涨的产业背景下,迷影人群正在迅速消失,或者说被改造成了影迷人群。
也许有人觉得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便在迷影老巢的欧美地区,迷影运动也早已式微。桑塔格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扼腕叹道:“走向末路的也许不是电影,而是迷影——这样一种用来专门描述因电影而生的爱。”这位逝于2004年的敏锐的艺术评论家倘若有知身后10年的电影状况,也一定会讶异于失去了迷影的西方电影在总体质量上竟然下滑得如此剧烈。无怪乎近年来西方学界不断有关于新迷影(21世纪迷影)的讨论,其中透射出的追怀与复兴之念可谓殷殷。显然,迷影的存在事关电影的质量,以及电影向何处去。
相较于西方发达电影国家,迷影现象在中国起步晚、人群狭窄(以创作者为主体)。新世纪后,随着电影新兴市场的崛起、电影教育在高校中的普及、互联网的广布,迷影人群一度快速扩张,但这种势头在资本持续进入中国电影产业后受到了遏制。
很少有人意识到,随着大批资本(尤其是投机资本)的涌入,中国电影正从一种文化消费品转变为快消品,而迷影与快消品是天然抵牾的。快消品的特点在于产品的周转期短、进入市场的通路宽、销售重于使用。消费者的购买习惯是:简单、迅速、冲动、感性。目前中国电影确实呈现出了平均不到一周的上映周期、三万多块银幕的规模、宣发主导的业态,以及大批被娱乐刚需驱动又盲从消费的观众。而迷影常常反复观摩一部影片,对影片质量有要求,购票有明确目的。
资本对迷影的驱逐是其贪婪的表现。对任何一个行业而言,资本都有良性与恶性之分。敬畏行业特点、遵守游戏规则的,是谓良性;肆意搅局、浑水摸鱼的,必恶无疑。令人遗憾的是,资本为中国电影带来的最大改变是将快消品思维植入了这个行业,在此过程中,电影业界居然没做太多的抵抗。这在商业化程度更高的好莱坞,都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原因就在于资本瞅准了急速扩张的中国电影行业中那些脆弱的环节。
我们知道电影投资从来就是高风险的,谁都不敢保证一部影片一定会赚钱。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逼迫出品方深入调研市场动向、受众心理,在制作上严格把关,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如果有人愿意提前买单,让投资方取得预期的市场回报,其实就是帮助它绕过了严苛的市场检验,使市场本应对影片形成的奖惩机制完全失效。倘若买单人还并不在乎未来的损失,甚至买单人究竟是谁都找不到,这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一定会砸出投资人的肆意妄为。这几年出现的各种名目的电影众筹,说白了就是将巨大的市场压力分拆成无关痛痒的碎片,更有通过证券将项目风险在一次次换手中消弭于无形的手段。这些打着“金融创新、服务电影”幌子的做法,无疑是对电影行业既有规则的践踏,是对文化消费品的特殊性的全然漠视。但它也确实让一些缺乏职业操守的人,看到了摆脱“质量决定”的新玩法。
既然是快消品,就要不惜违背艺术生产本应有的创作规律,简化粗化工艺标准,加速制片环节的生产进度。尤其是在策划与剧本等前端作业中,排挤迷影型的创作者,目的就是取消电影的第四维度,从源头上杜绝观众的审美诉求,将观影导向浅表的快速消费。正如《一代宗师》与《叶问》系列貌似同一题材,但在人物处理、故事意涵、动作设计理念、场面精致度等方面有云泥之别。仅就对人物的创作观念而言,《叶问》 系列罔顾史实的胡编乱造比比皆是,时代与生活赋予人物的真实合理性被弃掷一旁,代之以杜撰的爱恨逻辑。《一代宗师》是拳中见人,《叶问》是只见咏春,一个是艺术品,一个是典型的快消品。
大数据制造市场幻象,电影离灵魂越来越远
外观漂亮却不耐用是快消品得以快消的策略。降低产品的使用价值,将制作重心移向包装,挑起购买冲动,却不兑现产品效果,以使消费者落入反复购买的循环。这类影片通常都以明星阵容、炫目的场面、导演品牌为卖点,内里则是一个无比苍白、不堪咀嚼的故事。今年大火的《美人鱼》其实就是一部快消版的《色·戒》,几乎雷同的人物关系,却不见其在人物刻画上着力。华丽的场面遮掩不了故事上十足的山寨感,终使一腔悲情沦为了廉价的狗血。观众对周星驰品牌的期待没有得到兑现,或者说,他们对悲情喜剧的饥饿并没有得到缓解。也许这正是让观众频繁进入影院的生意经。
当然,最可怕的莫过于观众被操纵却并不自知。当我们只知影迷而不知迷影,并非是在纠结一个词的知晓度,而是指当下的观众已经普遍陌生了迷影式的观片态度。资本利用大数据制造的市场幻象,不仅诱导创作偏离其本真的道路,同时也是写给观众的消费指南。大数据真的够大吗?样本户真的具有代表性吗?针对普通消费的市场调查真的能够套用到电影上吗?当资本同样介入了统计行业,很多看似科学、权威的统计数据,难道不会是统计对资本的一种服务吗?如果观众不假思索地臣服于这些数据,自行取消了个体审美的独立判断,其实就是甘愿被操纵,甘愿成为资本的帮凶。
当下中国电影市场的乱象,根本上是逐利逻辑成了驱动市场的唯一引擎后,引发的一场观念危机。快进快去、谋求快速增值的资本成了市场的老大,却仍然将市场伪装成消费者主导的格局。以年轻、潮流、任性的名义,绑架每一个害怕被滚滚向前的趋势甩脱的消费者,炮制一系列所谓“新世代”的消费态度,目的就是要颠覆人们对电影的既有诉求。而资本刻意将迷影改写成影迷,正是这一场观念角力最生动的表现。可以说,影迷是快消电影的最佳情人,满足于声画对身体的刺激,只要求情绪代谢,无意于灵魂相见;热衷传播即兴快评,虽谈不出门道,却能带动同好消费。在自媒体喧嚣的时下,影迷不单单是资本眼中忠实的消费者,更是接驳影片与大众的又一道营销环节,用来与公共媒体上的宣传形成互补。资本对各类线上影迷平台、微信公众号、线下观影团的渗透与收买,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电影向何处去?是在快消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还是重拾电影性,让电影回家。这个令人颇有点纠结的问题,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回答。面对电影,我们可能有各种身份,所以立场就有不同,但我们共同拥有作为一名观众的底色,我们不可退让的是有关个体人的那些基本的价值信念。我们不希望被愚弄、被操纵,是因为深信每一个灵魂都应该是自由自主的。我们亲近艺术,是因为它能以审美的方式擦拭灵魂,让我们对人世抱有善的动机。倘若这些根本诉求在今天的电影活动中得不到回应,电影之于我们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或者说,电影也就走向了“非电影”,即便在表面上很像电影。
召唤一种对电影的纯粹的爱,在今天显得尤为迫切。我们不可能要求资本爱电影,既然逐利是其本性,就要为这匹野马套上制度的笼头,导正它的方向而不是任其肆意乱窜。虽然制度要平衡各方利益,但归根结底应该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意见,观众的重要性由此凸显。每思及此,我都会梦想每一名观众都是一个捍卫电影性的迷影。如果在中国普及迷影文化尚需万般努力与时日,我希望大家能够从谨慎购票做起,不是为了看紧钱袋子,而是把购票上升为对电影的态度表达。不随随便便看电影,不盲目跟风看电影,你手中的电影票,其实就是决定中国电影命运的选票。
(作者为上海大学影视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范戴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