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住乡愁”无疑乃当下热词,我以此为关键词百度出247万个结果。然而我发现,无论是空喊口号,抑或真见行动,不少地方和舆论都将之简单理解为“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的物质层面,而忽视了地名规划这一更需“记得住乡愁”的文化层面。
2015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冯骥才表示:“最近10年失去了90万个村落,世界任何一个民族没有这么快的速度失落它的村落”。可以说,正是由于不少地方在城市化进程中忽视历史文化传承愈演愈烈,高层才拨乱反正提出“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硬指标。“记得住乡愁”,当然不仅需要防止物理意义上的乡愁消失,更需要防止文化意义上的乡愁消亡。
作为地方标识和地理符号,地名承载着方位坐标的功能,而作为地方历史标签和文化符号,它又蕴含着一段历史,讲述着一个故事,寄托着一种期盼。冯骥才在《地名的意义》一文中说:地名有着和生命一样丰富和深刻的含意。一个地方自有地名才算是真正的诞生。地名中潜在一种凝聚力、亲和力,还有复杂的情感。地名是一个地方文化的载体,一种特定文化的象征,一种牵动乡土情怀的称谓。2007年,联合国将地名正式确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2004年,民政部成立地名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委员会,启动“中国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工程”。若说,山水建筑承载的是地方有形看得见的物理乡愁,地名承载着则是地方无形看不见的文化乡愁。
在我观察,多年来地方地名管理乱象无外有三:一是实存名亡。“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乃是汤显祖对古徽州之赞美,“玩在杭州,穿在苏州,吃在扬州,死在徽州”,可谓今人家喻户晓的美谈。历史上徽州府大名鼎鼎,这里诞生了与藏文化、敦煌文化并称中国三大地域文化的徽州文化,徽商更是叱咤风云明清五百年。然而现下徽州早已盛名不在,人们甚至已然漠生徽州之名。徽州名不如昔,固然有文化环境衰落的客观成因,更有任性“更名”随意规划的人为肇因。1987年,徽州市改名大黄山市,大名鼎鼎的徽州府竟然贬为市辖区。殊不知,古徽州府包括九个区县,随着大黄山市设立,婺源早属江西,绩溪划给宣城。随着徽州美名日益黯淡,这片具有独特地域文化的土地也被割裂肢解。徽州人如是自嘲:“绩溪哭,歙县告,屯溪跳,旌德恼,山上叫,山下闹。”《人民日报》则发文感叹“可惜从此无徽州”。要命的是,文化割裂还衍生地理旅游乱像,黄山本地就流传一语:皖南处处皆黄山,只见牌子不见山。因为此地有三个黄山:黄山市,黄山区,黄山风景区。三个黄山每年到底误导多少游客?恐怕只有天晓得。
二是实亡名消。在城市化进程中,许多地方大拆大建,大量老地名随着建筑拆迁而消失。据统计,自1986年以来,中国约6万个乡镇、40多万个建制村名称消失。至于消失街道名称更是数不胜数,北京1980-2003年胡同地名消失40%;广州1991-2000年老地名消失1031个;南京最近15年200个老地名消失。三是名不符实。伴随老地名消失,一些崇洋媚外莫名其妙的新地名粉墨登场。日前在福州,央视记者就发现许多楼盘及周围公交车站都以洋名命名,如蔓哈顿、白金瀚宫、巴厘岛、托斯卡纳、白宫,枫丹白鹭、山姆小镇……不少建筑使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高大上”名字,像红鼎天下、寰宇天下,财富天下;光叫某某国际的就有红星国际、香槟国际、上城国际等十多个;还有一些名字稀奇古怪,比如阿弥陀佛大饭店、康桥丹堤、大通首玺,等等。诸如此类绝非个别怪象,全国各地比比皆是,比如叫各种曼哈顿的建筑,全国就有近百个。华而不实的地名,非但无法传承历史文化,而且无法承载国人乡愁,令大批土生土长的老者和飘泊异乡的游子找不到自己的根。
地名乱象当然可以找到制度失范导因。尽管国家早于1986年就制定了《地名管理条例》,但至今已时过境迁30载,且其间正值城市化进程提速,条例显然已严重滞后于当下地现实。此外,民政、建设、交通、公安等多部门多头管理,地名管理部门无处罚权,也导致地名管理乱象丛生。地名乱象深层次原因在于,地方官员缺少对地名作为文化标签和历史符号的价值认知和信仰敬畏。在我看来,一个地方是否有文化,既不是看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多少文化,也不是看这个地方现在还剩下多少文化,而是看这个地方如何对待文化和文化传承。
有人说,城市是有生命的,地名便是这历史命运的容器。地名不仅承载了大量的个体记忆与情感,也承载着传统文化和城市的历史密码,众多独特地名其实都是历史留下的“活化石”,是宝贵的文化遗产。留得住地名,才留得住乡愁。如果说,在城市化进程中,民居建筑作为有使用周期的物态乡愁,很难做到悉数完好保护;地名作为文化乡愁,大可得以从一而终捍卫。进而,藉以后者实现对前者文化脉络的传承延续,让居民即使“望不见山、看不见水”,也能“记得住乡愁”成为可能。由是,我呼吁:更需抢救被地名乱象所阉割的文化乡愁。
(责任编辑: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