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整个世界都在审慎地观望他的一言一行,各种对于他上台后政策走向的猜测纷至沓来。如同人们猜测谁会赢得美国大选一样,很多人都试图从特朗普团队一举一动的蛛丝马迹中获得白宫新主人对未来政策的可能选择。比如特朗普会延揽哪些人入阁,揣摩他会用哪些人,甚至猜测特朗普与哪一个智库走得近等等,特朗普还没有进入白宫,关于美国未来政策走向的预言便已经谣言满天飞了。
然而,这种做法在方法论上根本是错误的,因为凭借对特朗普一鳞半爪的琐碎信息猜测他的政策走向,除了满足观众的猎奇偏好之外,将一无所获。特朗普不是传统政策制定的“圈内人”,尽管他出身豪门,但却与华盛顿决策圈“井水不犯河水”,他不会像诸多前任总统那样,竞选时说一套,当选后做一套,面对华盛顿决策圈的“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特朗普除了坚持他竞选时的既定方针,恐怕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其实,自冷战结束之后,很多总统已经改变了执政风格(governing style),执政和选战之间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一些学者把总统执政后坚持选战承诺的做法称之为“永久的选战”(Permanent campaign)。人们不要误以为特朗普在竞选时夸下的海口是吹牛皮,作为一个走大众路线(Going Public)的领导人,特朗普更相信自己对大众的感觉,而不相信政策圈的游戏。毫不夸张地说,特朗普给美国带来了一张新的“世界蓝图”,不管全世界是不是愿意,特朗普都如同一个可以上天入地的“浮士德”,为美国和整个世界都解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矛盾中的“浮士德”
如果审慎地观察特朗普的人生和性格,就会发现特朗普与浮士德有着惊人的一致。浮士德在性格上充满了矛盾,正如他自我解剖道:“有两种精神寓于我的心胸”,一个“执着尘世”,“沉溺于爱欲之中”;一个则要“超离凡尘”,“向那崇高的精神境界飞升”。特朗普就是这样一个被矛盾纠葛的性情中人:一方面,他沉溺于爱欲,曾经被同学戏称为“大众情人”(Ladies Man),毫不隐晦地向人们炫耀他身边美女如云,挥金如土,给人传递出一个贪图享受、纵情声色犬马的庸人习气;另一方面,他又不畏挫折,自强不息,不断从破产和困难中奋起,甚至敢于和整个精英界为敌,与狂飙猛进的民粹主义浪潮为伍。特朗普看上去已经人生七十古来稀,是一个日薄西山的人物,但他的家庭活力四射,他的讲话充满激情,他犹如被魔鬼变换了身躯,看上去人生重新来过一般,变的年轻有劲。面对这样一个“浮士德”式的人物,人们决不能按照常理去揣测他的决定,必须努力感悟他的世界蓝图。
关于特朗普的治国纲领,他早在10月22日的葛底斯堡演说中一览无余地讲出来了,比如在政治上改革华盛顿的政治规矩,经济上重新进行谈判或废除美国现有国际贸易协议,国家安全上实行严格的移民管控和减少对国际安全的责任,在社会议题上改变奥巴马时期的一系列“错误的决定”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被冠以“与美利坚选民契约”的口号下,犹如当年“五月花号公约”那样“与上帝契约”,特朗普要做的是“再造一个新美国”,重新理顺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在特朗普的眼里,美国第一,民众第一,改革第一,这三条基本原则就基本勾勒出了特朗普世界蓝图的基本轮廓。
美国第一,设定了美国与世界打交道的基本原则。不管美国人愿不愿意,特朗普将把美国人的梦想重新从“世界梦”拉回到“美国梦”。实现美利坚民族的伟大复兴,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是特朗普治国理政的基本路线。在特朗普看来,美国花费了那么多的力气为世界提供公共产品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无论是谈到同盟问题,还是谈到联合国、气候变化、TPP,特朗普都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核心就是美国不应该为世界服务,而应该集中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即便世界需要美国做什么事情,特朗普作为生意人的品性注定美国不会白干,一定要拿到足够的好处才行。安倍讨好特朗普的努力注定要打水漂,因为除非安倍给美国足够的好处,否则绝无可能让特朗普改变主意。
民众第一,规定了美国在处理与世界关系的基本立场。如果从政治光谱上来看,特朗普的立场更接近民粹主义,他不相信政府,不相信精英,不愿意通过主流媒体发表自己的看法,更相信自己的社交媒体,他与大众的对话不再是新闻发布会,也不是罗斯福的“炉边谈话”,而是自己的推特,甚至是自己和大众的直接对话。特朗普要努力捕捉大众的情感和需求,竭力在体制内表达体制外的呼声。对特朗普来说,他的世界蓝图不仅面临着来自世界的压力,而且来自体制的压力,来自权贵和利益集团的压力。在特朗普的执政日程中,一些长期没有被充分表达的民粹立场会进入美国政府的日程,给美国和世界的未来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
改革第一,确立了美国在对待全球治理体制上的基本倾向。由于特朗普强调美国第一和民众第一,在对待二战结束以来的国际管制体制问题上,决定了特朗普将奉行退出或消极无为的政策立场。特朗普不会像他的前任那样对国际组织和国际制度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不愿意理会世界上的事情,但更关注世界对美国的威胁。在特朗普的世界蓝图中,国际恐怖主义、穆斯林、外来移民对美国是有害的,美国应该采取坚决反对的立场,美国可能会退回到布什主义的“九一一时代”,对穆斯林世界采取强硬的态度。同时,在处理与其他大国关系上,特朗普的合作耐心也逊色于他的前任,会表现出更强的锱铢必究和斤斤计较风格,无利不起早将成为特朗普处理对外事务的鲜明特征。
制度还有效吗?
美国是一个分权制衡的体系,美国的对外政策也决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而是受制于复杂的制度约束。哈佛大学理查德?纽斯塔德(Richard E. Neustadt)的《总统的权力与现代总统》发现,美国总统的权力不过是一种“说服性的权力”,美国总统的职权是在一种多元化的环境中展开的,众多的政治人物拥有各自相对独立的权力基础,总统要想发挥领导作用,就必须运用各种资源,以说服其他相关的决策机构按照其意旨作出决定并执行。其中,国会的态度、新闻媒体对白宫政治的报道及其影响,公务员对总统决策执行的忠诚程度,以及高级文官和幕僚为总统决策准备的各种方案等等,都对总统的行为形成强有力的制约。即便特朗普有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本领,也需要在美国制度体系的“障碍跑道”中一关一关地过,特朗普的世界蓝图能走多远,还要看美国制度程序的脸色。
其实,美国大选就是一条复杂的“障碍跑道”,从特朗普迄今为止的表现来看,他还是获得了不错的答卷,先是跨越了共和党内部的重重阻挠,又从希拉里和民主党人构建的坚固防线中脱颖而出。尽管有人抱怨希拉里获得了选民票的多数,但却不公平地失掉了比赛,但这在美国大选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美国制宪先驱们就是要避免形成“多数派暴政”,故意设置了此种选举人团的间接选举的制度构造。与选战游戏不同的,执政则更需要制度性共识,需要国会的支持、政府官僚的配合甚至是智库的天才性建议以及大众传媒的报道。从目前来看,特朗普在很多问题上还没有完全解决。
首先是国会的支持,是决定特朗普倡议能否转变为特朗普主义的关键。特朗普并不缺政策议程,缺的是如何把这些政策议程合法化,必须要通过的障碍就是国会山。目前来看,美国共和党在国会两院占据了多数,按照传统政治套路,共和党应该可以给特朗普开绿灯。问题的关键是,特朗普的议程与共和党的议程也不完全一致,特朗普代表了社会保守主义倾向的民粹派,能否与金融保守派、军工保守派和洛克菲勒保守派形成政策联盟,还要继续观察。Michael Flynn被提名作为特朗普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可能是推动这一联盟的重要努力,退出TPP和加入AIIB也可能会促成特朗普与华尔街的结合,这一切还有待于特朗普的排兵布阵。如果这一政策联盟构建成功,获得国会的支持应该不是问题。
其次是政府部门官僚和智库的配合。尽管很多政策精英和大内高手对特朗普的民粹作风嗤之以鼻,但特朗普真正入主白宫后,这些靠政策规划吃饭的人肯定还是会支持特朗普的,因为特朗普能够给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对于那些在智库圈里混饭吃的人来说,“一日无主戚戚然”,只要特朗普伸出橄榄枝,政策专家肯定会趋之若鹜。问题的关键是政府官僚是否真心实意地为特朗普卖命,那些在大内混了很多年的官僚,往往把忠于职守看得比命都重要,甚至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专业清高”,有的不乏与强大的利益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数量庞大,人脉广博,也许在他们心底里看不起和特朗普一起混的那些政客,特朗普到白宫回见奥巴马时,白宫政策团队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不屑足可以证明,特朗普对难对付的还是那些自视清高的官僚们,如果官僚们虚与委蛇,特朗普再努力也白搭。
最后是大众传媒和利益集团的态度。说到底,美国联邦政府能够做的事情很少,真正给美国当家的还是那些利益集团及其支持的媒体。在大选期间,特朗普口无遮拦的风格与媒体结下了梁子,特朗普迄今为止还耿耿于怀,发布消息都是通过社交媒体而不理大众传媒。然而,在大众传媒的背后,美国的政治水很深,特朗普恐怕还要想办法让大众传媒对他回心转意,没有媒体的捧场,没有利益集团的支持,特朗普轻则寸步难行,重则深陷雷场。
也许在很多主流社会人士看来,特朗普和浮士德一样,是被魔鬼上了身,能否回归理性,重新做人,还要靠美国制度的“法术”。但是,对整个世界来说,短期内需要提醒注意的是,千万不要特朗普较劲,谁冲在前面,谁就成为历史不自觉的牺牲品。也许只有等到特朗普被制度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才会回心转意,但在此之前最好让他在美国国内折腾吧。既然特朗普对国际事务没有兴趣,既然他崇尚美国第一,全世界不妨给他一个机会,不要去招惹他。在这一过程中,国际社会需要谨慎地与特朗普打交道,尝试着和他一起吹吹牛,打磨一下时间,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呢?(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 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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