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独特的存在，它不仅是动人景象的集聚，还是精神世界的寄托。历代乡土智者关于山水的经验，不断叠加、生成并塑造了关于乡土的历史叙事和价值追求。山水经验的加持，在广度和深度上赋予了乡土社会更为丰富的文化意蕴和更具超越性的精神价值

　　山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独特的存在，它不仅是动人景象的集聚，还是精神世界的寄托。

　　一

　　在中国古代，文人（包括诗人、画家等）对于山水的描述和想象极为丰富，他们创作出的山水诗、山水画有着极高的美学和文化价值，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部分之一。这类文人艺术是中国山水审美的“大传统”，处于山水美学圈层的中心。

　　在此之外，还有一类关于山水审美的“小传统”，比如地理山水（包括城市和乡土部分）、壁画山水等。地理山水中的乡土部分，因其处在城乡结构的弱势一方以及作为艺术表达中的边缘角色，因此浸润在乡土文化视域下的山水景象以及农人关于山水的经验和历史积累很少被关注。

　　不同于文人山水画、山水诗构建的一个超现实的意象化山水，中国乡土视域中的山水是居于现实世界之间（“居间”）的物象。而作为中国古典文化书写主体的文人向往的是超现实的想象世界，他们往往对乡土山水这类位于现实世界之中的景象“日用而不知”。其实，后者也是有超越性的，这从乡土山水与文人山水艺术所共同遵循的哲学宇宙观可看出端倪。

　　中国古人认为天地万物为“气积”而成，对此《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表述最为原初和典型。这里的阴阳说的是气的节奏性变化。宇宙生命的根本就是气的条理，我们可称之为气的节奏，气的节奏性变化决定了生命的条理，所以说生命既在气的大化流衍中生生不息，又在气的节奏中井然有序。至于阴阳与道的关系，借用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表述：“道是虚灵的，是出没太虚自成文理的节奏与和谐。”诗人和画家对桃花源、隐逸之境的向往，以及“渔樵”在山林中的悟道等，都表达了关于山水审美的虚灵经验与理想境界。

　　不同于这些审美意象的超现实性，乡土视域下的山水经验虽然也有超越性，但其本身就在农人生活的近旁，并以非超离现实世界的形式实现了对乡土社会形态的境界升华。历代乡土智者关于山水的经验，不断叠加、生成并塑造了关于乡土的历史叙事和价值追求。

　　二

　　具体来说，乡土视域下的山水“居间”经验有以下几个特征。

　　存在于乡土社会内部的山水，是“聚落—田园”维度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乡土社会由“聚落—田园—山水”的圈层构成，聚落在最内层，山水在最外层。其中，聚落连同经常被诗人、画家所书写的田园风光是乡土农人的主要居住和生活区，他们承载着农人的日常衣食住行，彰显出丰富多彩的乡土生活场域，并塑造着农人人格和群体关系，孕育出乡土的人伦道德和风土情态。

　　聚落和田园经常被文人艺术所颂扬，是因为其能够被当作文人诗意想象的载体，这种超越性实际上淹没了聚落和田园的实存价值。相比之下，山水在聚落、田园的近旁，既有实存价值，又有超越价值。就后者来说，因为山水和聚落之间有了田园的缓冲地带，所以山水在相当程度上远离了俗世生活的纷扰。然后就其自身来说，作为悠久乡土历史和文化的见证者，山水中积淀着丰富的地域性价值和意义，这使其与文人艺术的山水表现拉开了距离。

　　山水串联着目之所及的现实和无限的世界，既同经验中的聚落和田园相连，又指向了人的经验所不能企及的广大世界，所以山水具有“可经验的超越性”。进而说，乡土中的山水与文人山水艺术一样都是超越境界的表现形式。

　　三

　　乡土视域下的山水并非文人士大夫所创造的想象世界，而是经验世界中的“本真”存在。

　　比较来看，文人视角下的山水艺术是超离于日常现实的想象物，如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它总在试图迈向超越现实的无限境界，但由于现实中的文人士大夫一直处于俗世生活与隐逸心境的纠结中，所以这是一种充满幻境的“半吊子”超越。

　　与此不同，乡土视域下的山水作为景象有了厚实的存在论根基，它看似分散而杂乱地围绕着农人生活的世界，但实际上是天地之间“气”的弥散和呈现。作为一种自然格局，乡土中的山水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历史巨变屹立在现实世界中，其坚实的实存意象并不需要借助其他媒介或者手段就能够被直接观照到。孔子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说的就是这个层面上的山、水，这是文人山水艺术所不能比拟的。

　　文人创造的山水世界其实只是个体的“经验”，其本身是基于心理想象而生成的，虽然可以将其看作是对现实经验的“提纯”，但归根结底它是远离了经验世界的想象物。如果说，文人山水更能展现诗人、画家艺术创作的“真”，那么乡土中的山水就更近于自然的“真”。艺术的“真”根源于自然的“真”，后者的内涵更为丰厚，有待于进一步发掘。

　　四

　　山水的超越并非舍弃乡土自身，而是对乡土经验及其意蕴的拓展与深化。

　　可以说，关于山水的经验和认知扩展了我们对乡土社会的理解，乡土社会不仅包括伦理情感和诗意想象的世界，还包含代表着自然天地的山水世界。

　　在以往的研究中，我们习惯于从血缘礼俗、文人抒情等视角看待乡村，将乡土社会伦理化和审美化。其实，乡土空间是完型的社会形态，它不仅有具象的表现形态，还有充足的形而上意蕴。而后者就来自于山水经验对天地之道的显形。

　　乡土社会中山水景象的存在，使得支撑农人日常生活的空间被极大地拓展了，主体的精神追求超越了伦理道德的层面，其对生命终极价值的追求也进入到以有限生命寻求无限世界的形而上层面。比如处于山重水复间的村落，在其漫长的变迁过程中往往会滋生出很多民间传说与神话故事。从史实考据的角度看，这些故事大多为虚幻的故事，然而其实质上在表达着农人对永恒之景象、物象、事象的美好向往。这些属于农人主体对天地大道的探寻，也是农人在激荡流行的阴阳节奏中追求生命之“道”的境界表现。

　　山水经验的加持，在广度和深度上赋予了乡土社会更为丰富的文化意蕴和更具超越性的精神价值。

　　五

　　历代乡土智者对山水经验的不断叠加、生成，造就了属于乡土自身的山水哲学和审美认知。

　　关于山水经验的累积端赖于智者的领悟，所谓智者即为乡土中的士绅群体和贤能的农人，他们有着丰富的村落生活经验、相对深厚的学识以及超出一般农人的见识，不会沉溺于山水田园的诗性书写，而是能够在有限的时空中领略天地之道并不断叠加、创生了乡土所特有的审美方式，沉淀成为乡土特有的历史叙事和观念体系。

　　比如，乡土中与山水关系密切的堪舆观念——“前水后山”，古代农人凭此来营造天人和谐的居住环境。这种山水观念是他们不断探索和验证有效的理念，并赋予了乡土聚落空间有序绵延的基本格局。此外，由山水观念所扩展而来的乡土信仰传统，比如祭祀中对山神、水神、土地神、树神等非人格神及其文化底蕴的推崇，其反映的不仅是地方性风俗的差异性表现，还有山水观念对乡土价值体系的整体影响。

　　总体来看，在我们熟知的哲学和美学知识中，文人山水观念对中国传统山水艺术有较强的统摄力，在学术史中影响巨大。乡土视域下的山水观念虽然有很深的根基，影响范围也很广，但是从效果历史的角度看，它并没有文人山水观念那样显要。这是值得深入挖掘和阐释的地方。

　　作者系广东工业大学城乡艺术建设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