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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翰:见与不见之间——细读《登幽州台歌》

2019年10月23日 07:59   来源:光明日报   钱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作为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名篇,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以如此短小的篇幅体现如此宏阔的境界,是初唐优秀诗歌的典范。自古以来推崇者甚多。

  从文学史知人论世的角度,对这首诗的解读常常与陈子昂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境遇相联系。陈子昂一直宦海沉浮、没有实权,济世安民的理想难以实现,不由得感慨“前不见古人”,意为没有机会见到古代之圣贤明主;“后不见来者”,意为自己孤独一身,人生苦短,不能如天地般长存,故此悲从中来,叹息涕下。

  这种解读有一定道理,也符合陈子昂写作的心理状态。但是伟大的诗歌时常会超越作者的心境,体现更加普遍的人类共有感受。分析这首诗不能局限于诗人创作时的心态和意图,而应从诗歌本身出发,解读其动人心魄的力量。

  中国诗歌经常使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即从景致中生发情感,如崔颢的《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而陈子昂的这首登高即兴而作的诗,初看上去完全没有景物描写。首句就是心理活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然而,细细读来,却能发现其实有景:所谓“前不见”“后不见”,在诗的表层意思中是描述时间轴上的“古人”与“来者”,前后与不见,本身是描写空间的词语,但在这里有着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指向。诗人在高台上极目远眺,苍茫大地不见一人,视觉上的荒凉和孤独引发出时间上从古到今、从今天到未来的想象。从“我”面对广袤天地的渺小,映射出“当下”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显得如此短暂易逝。前面这两句,看似只有情语,其实亦有景语。时间上的情感表达隐喻了空间上的视觉留白,空间与时间的无边无际相互映射,浑然一体。因为只写了时间上的孤独,空间上的荒凉感是通过文本引发读者的想象,这种艺术和情感的感染力比杜甫《登高》的直接描写更加强烈。

  “念天地之悠悠”,“悠悠”一词述说天地,似乎又意指空间,但眼前看到的天地又被赋予了时间性。天地无穷广大,时间无有始终,此广阔境界都在一念之中。诗人在时空无尽的宇宙之中,独立高台,倍感孤寂,泪洒衣襟。有限的个体在无限宏阔的宇宙面前,顿觉渺小无力。这一层意思读者是容易体会的,也是以往对这首诗的评论中常常提起的。然而,这首诗是否只是一味表达孤独呢?念天地之悠悠,无论这个天地如何广阔,时空如何无限,也都在一念之中。细细品味,当诗人说“不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完全不见呢?这里的“不见”其实也就是“见”。写了眼中“不见”,那就是在心中“已见(现)”,只有心心深念,才会叹息“不见”。如果心里没有古人,就不会写“前不见古人”;如果心里没有来者,也不会写“后不见来者”。在古代汉语中,见通“现”,在前两句诗的感慨中,古人与来者其实是强烈显现。读诗至此,豁然开朗。

  不见过去,不见将来,能见的是当下,而当下是什么?当下就是过去之显现,我们当下的世界是由过去的世界发展而来。诗人思今日之“我”,而“我”从何而来?从古人那里来。无论是生物学角度还是文化意义上,今天的我们身上继承着古人的血脉与精神。同样,我们将来往哪里去?肉体会消失,但血脉与精神将流传给不可见的来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将来其实也活在今天。体会到这个“不见之见”,这两句诗的意义就发生了翻转:就像上游与下游同是一江水,古人、“我”和来者是时间长河中相互联系的整体。时空中无始无终的天地、生命与文明,共同构成了无限广阔的人的世界。人,包括每一个个体,不是孤独而荒谬的脆弱生命,而是与天地共生的伟大存在。

  怀念古人,思及后人,人类命运的整体感与个体生命的孤独感交织在一起,相互映射也相互激荡:我们越感受到天地人三者之无限,就越会叹息于个体的有限;我们体验到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又会在对人类命运整体性的深刻理解中得到安慰。这种悲叹与安慰之间的矛盾和张力构成了人类的共通情感。这也是为什么越重视历史的文明,越有对未来的责任感;越尊崇祖先,越关心后代。

  “见与不见”不仅体现在时间上,也体现在空间上。诗人登高远眺、四下无人,但他非常清楚,这个大地上生活着无数的人,他与无数人之间有着无数联系。人是群居的生命,恰恰是因为人的群体性,这种看不见人的孤独和苍凉感才会产生强烈的情感冲击。当诗人强烈表达抽象的孤独感时,其实也是在强调他与人群的整体性。“我”虽渺小,却在这悠悠天地间心念所有的古人与来者。“我”既渺小又宏大,既有限又无限。诗人心中这两个极点强烈撕扯,以至于“独怆然而涕下”。

  看全诗的结构,上下两片每句字数不同,且前面两句是排比,因此很自然地分为两个表意单元。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三二结构,分为两节;后两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二一二,分为四节,节奏从急促转为迟缓,从两个“不见”的强烈冲击,到后面两句的减速,不仅是字面上的“悠悠”,也是节奏上的“悠悠”,是无可奈何,是长长叹息。

  也可以有另一种划分。前面三句既是写“外”——古人、来者和天地,又是写内——“不见”是因为心中所思,天地悠悠,念在我心。前三句的内与外,大与小,都是抽象的思想,最后一句的涕泪才是具体可感的现实。前面三句都是言语,最后一句是无言的感受。

  诗短意长。全诗只有22个字,层次却极为丰富,结构复杂交错,大则极大,小则极小,皆发于一心,存于一心,激荡于一心。这首诗从初唐至今感染了无数读者,也将打动未来的人们。

  (作者:钱翰,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其所著《二十世纪法国先锋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文本”概念研究》入选2014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责任编辑:邓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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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翰:见与不见之间——细读《登幽州台歌》

2019-10-23 07:59 来源:光明日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作为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名篇,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以如此短小的篇幅体现如此宏阔的境界,是初唐优秀诗歌的典范。自古以来推崇者甚多。

  从文学史知人论世的角度,对这首诗的解读常常与陈子昂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境遇相联系。陈子昂一直宦海沉浮、没有实权,济世安民的理想难以实现,不由得感慨“前不见古人”,意为没有机会见到古代之圣贤明主;“后不见来者”,意为自己孤独一身,人生苦短,不能如天地般长存,故此悲从中来,叹息涕下。

  这种解读有一定道理,也符合陈子昂写作的心理状态。但是伟大的诗歌时常会超越作者的心境,体现更加普遍的人类共有感受。分析这首诗不能局限于诗人创作时的心态和意图,而应从诗歌本身出发,解读其动人心魄的力量。

  中国诗歌经常使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即从景致中生发情感,如崔颢的《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而陈子昂的这首登高即兴而作的诗,初看上去完全没有景物描写。首句就是心理活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然而,细细读来,却能发现其实有景:所谓“前不见”“后不见”,在诗的表层意思中是描述时间轴上的“古人”与“来者”,前后与不见,本身是描写空间的词语,但在这里有着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指向。诗人在高台上极目远眺,苍茫大地不见一人,视觉上的荒凉和孤独引发出时间上从古到今、从今天到未来的想象。从“我”面对广袤天地的渺小,映射出“当下”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显得如此短暂易逝。前面这两句,看似只有情语,其实亦有景语。时间上的情感表达隐喻了空间上的视觉留白,空间与时间的无边无际相互映射,浑然一体。因为只写了时间上的孤独,空间上的荒凉感是通过文本引发读者的想象,这种艺术和情感的感染力比杜甫《登高》的直接描写更加强烈。

  “念天地之悠悠”,“悠悠”一词述说天地,似乎又意指空间,但眼前看到的天地又被赋予了时间性。天地无穷广大,时间无有始终,此广阔境界都在一念之中。诗人在时空无尽的宇宙之中,独立高台,倍感孤寂,泪洒衣襟。有限的个体在无限宏阔的宇宙面前,顿觉渺小无力。这一层意思读者是容易体会的,也是以往对这首诗的评论中常常提起的。然而,这首诗是否只是一味表达孤独呢?念天地之悠悠,无论这个天地如何广阔,时空如何无限,也都在一念之中。细细品味,当诗人说“不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完全不见呢?这里的“不见”其实也就是“见”。写了眼中“不见”,那就是在心中“已见(现)”,只有心心深念,才会叹息“不见”。如果心里没有古人,就不会写“前不见古人”;如果心里没有来者,也不会写“后不见来者”。在古代汉语中,见通“现”,在前两句诗的感慨中,古人与来者其实是强烈显现。读诗至此,豁然开朗。

  不见过去,不见将来,能见的是当下,而当下是什么?当下就是过去之显现,我们当下的世界是由过去的世界发展而来。诗人思今日之“我”,而“我”从何而来?从古人那里来。无论是生物学角度还是文化意义上,今天的我们身上继承着古人的血脉与精神。同样,我们将来往哪里去?肉体会消失,但血脉与精神将流传给不可见的来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将来其实也活在今天。体会到这个“不见之见”,这两句诗的意义就发生了翻转:就像上游与下游同是一江水,古人、“我”和来者是时间长河中相互联系的整体。时空中无始无终的天地、生命与文明,共同构成了无限广阔的人的世界。人,包括每一个个体,不是孤独而荒谬的脆弱生命,而是与天地共生的伟大存在。

  怀念古人,思及后人,人类命运的整体感与个体生命的孤独感交织在一起,相互映射也相互激荡:我们越感受到天地人三者之无限,就越会叹息于个体的有限;我们体验到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又会在对人类命运整体性的深刻理解中得到安慰。这种悲叹与安慰之间的矛盾和张力构成了人类的共通情感。这也是为什么越重视历史的文明,越有对未来的责任感;越尊崇祖先,越关心后代。

  “见与不见”不仅体现在时间上,也体现在空间上。诗人登高远眺、四下无人,但他非常清楚,这个大地上生活着无数的人,他与无数人之间有着无数联系。人是群居的生命,恰恰是因为人的群体性,这种看不见人的孤独和苍凉感才会产生强烈的情感冲击。当诗人强烈表达抽象的孤独感时,其实也是在强调他与人群的整体性。“我”虽渺小,却在这悠悠天地间心念所有的古人与来者。“我”既渺小又宏大,既有限又无限。诗人心中这两个极点强烈撕扯,以至于“独怆然而涕下”。

  看全诗的结构,上下两片每句字数不同,且前面两句是排比,因此很自然地分为两个表意单元。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三二结构,分为两节;后两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二一二,分为四节,节奏从急促转为迟缓,从两个“不见”的强烈冲击,到后面两句的减速,不仅是字面上的“悠悠”,也是节奏上的“悠悠”,是无可奈何,是长长叹息。

  也可以有另一种划分。前面三句既是写“外”——古人、来者和天地,又是写内——“不见”是因为心中所思,天地悠悠,念在我心。前三句的内与外,大与小,都是抽象的思想,最后一句的涕泪才是具体可感的现实。前面三句都是言语,最后一句是无言的感受。

  诗短意长。全诗只有22个字,层次却极为丰富,结构复杂交错,大则极大,小则极小,皆发于一心,存于一心,激荡于一心。这首诗从初唐至今感染了无数读者,也将打动未来的人们。

  (作者:钱翰,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其所著《二十世纪法国先锋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文本”概念研究》入选2014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责任编辑:邓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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