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关注中国乡村。我感觉一个很穷的村庄如果要改变状态,离不开外界的推动。过去40年,外界推动依托于三类基础设施。
第一类是制度基础设施。从中国的减贫经验来看,一个社会的大多数人在贫困中出不来,很重要的原因是穷人被一些制度给困住了,失去了改变自己和家里人境况的机会。要改变这种普遍贫困的状态,就需要国家提供制度性基础设施,开放权利,解除体制束缚,中国的第一波大面积减贫就得益于此。
第二类是道路、交通等基础设施。对于很多处于大山中、自然环境恶劣、偏僻地区的人们来说,他们之所以无法摆脱贫困,很重要的原因是一些硬的基础设施把他们与外界阻隔了,使他们无法融入到有更多机会的环境。改变这些贫者状况的措施就是通过硬基础设施的建设,真金白银地投入,把这些贫者与外界的隔离解除,使他们能走出来,既获得机会,也缓解了贫困地区人与自然的关系,一步步地使这些贫者的状况得到缓解。这是中国在区域扶贫和精准扶贫阶段做得很正确的事,一些被大山阻隔的人从此改变命运。
第三类是信息基础设施。这一轮精准扶贫后,我们依靠举国体制在解决最困难的一波人的减贫上真是动真格了,也取得了显著成效。接下来面临的问题是,这些地区依靠体制力量建起来的产业如何可持续,如何将东西卖出去,如何让进去的企业能在这些地区赚到钱,如何让当地贫者持续地改善他们的状况。在我看来,后精准扶贫时代这场战役要持久地打赢,需要有信息基础设施的建设。在我们根深蒂固的印象里,乡村是穷的,人是落后的,乡村是没有希望的,穷人只有往外跑才有可能从贫困中摆脱出来。这一轮乡村振兴给人们最重要的启示是让我们认识到,乡村是有价值的。我们在贵州调研的时候发现,木耳和茶最早都是香港人委托代理商,花很高的价钱进货,也就是说,越是贫困的地区,产品可能越独特。另外乡村还有独特的文化、独特的地方风俗,但目前贫困地区守着这些独特东西过着贫困的日子,原因是这些独特的东西在当地没有产生多少价值,乡村价值处于沉没状态。必须通过信息基础设施建设,让他们在知识上与外界打通,能分享外界信息,能与外界沟通,能与外界交易。我们现在的精准扶贫热火朝天,但如果真去农村看一看,真正有效果可持续性的解决方案,就是加强信息基础设施的建设。
信息基础设施的重要性是由贫困地区的特点决定的。为什么乡村地区那些独特的价值不能实现呢?从经济学角度来讲,主要原因:第一是信息不对称,由于地理位置的隔离,供给和需求之间信息完全不对称。第二是熟人社会的小范围市场,生意规模非常小,且市场基本由熟人组成,交易半径也很小。第三是信任原因。为什么买你的东西而不买他的东西?这是在熟人社会的基础上建立的信任关系。第四是非正式规则。城市社会可能更依赖法律的保障,但农村更多是靠一些非正式的、熟人社会之间的规范。
这一轮信息基础设施的建设,到底能不能带动乡村价值提升,主要看能不能消除上述阻碍。
现在短视频、电商、社交媒体等网络平台,具有可见性、低知识能力门槛、平等进入、去中心化等特征。平台创造了相对平等的环境,来自最贫困地区、中等贫困地区,或者小镇的用户,只要有了便利的网络条件,理论上就拥有了平等展示的机会。另外单从短视频平台的角度来讲,有不少贫困地区的农民借助平台售卖产品,可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可以相应提高他们的收入,实现贫困地区的价值转化。这是目前以信息基础设施为主的第三波扶贫真正重要的作用。
(作者刘守英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院长)
(责任编辑: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