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满载叙利亚难民的小船在土耳其和希腊之间的爱琴海上行驶,船的引擎坏了,只能随风漂流;彤红的太阳只是挂在上空,并没有给黑暗的水面带来多少光明。一个名叫班吉纳的渔村孤悬在帝汶海的中央、与世隔绝,数十年来被奴役的缅甸渔工在这里劳作、受虐,他们失去自由、尊严乃至自己的名字直至被草草埋葬在丛林中。前者是路透社摄影部获2016年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的作品之一,后者为美联社赢得公共服务奖。
今年是普利策新闻奖一百周年,一百这个数字通常象征圆满,然而新闻业是一个永远不会圆满的行业,换句话说,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苦难、孤独和无助,新闻业才有它无上的价值。
2015年的欧洲难民事件占据了全球媒体巨幅的版面,也构成了路透社摄影部和《纽约时报》摄影记者获普利策奖的题材。画面中的人们在绝望的现实与未知的希望之间挣扎,在毁灭的家园与不确定的彼岸之间求生。镜头捕捉到的这些时刻充满艰辛——人们争先恐后相互排挤地逃生,疲惫不堪时又彼此倚靠。无声的画面之外传来的是声声水浪、爆炸和呼喊以及那些紧紧抱在手中的幼子听不见的哭泣,逃荒中遗落的鞋子和永远留在海中的生命。
苦难是2016年几乎所有获奖作品的共同主题。美联社的获奖报道向人们揭示,在美国的餐桌和东南亚海鲜原产地之间,是一艘一艘奴役劳工、充斥着诱骗、暴力、伤残乃至死亡的东南亚非法渔船。《坦帕湾时报》和《萨拉索塔先驱论坛报》记者的合作调查报道描绘的是美国佛罗里达州精神病院的失序,政府拨款的缩减导致护工人数的缩减,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得不到足够的看护——“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洛杉矶时报》记者获突发新闻报道奖的作品是关于加利福尼亚州圣贝纳迪诺郡的枪击案以及之后的恐怖袭击。《华盛顿邮报》记者对美国国内警察滥用枪支的调查获国内报道奖,而《纽约时报》记者获国际报道奖的作品是关于阿富汗妇女长期遭受的“无以言表的暴行”。
这些报道的对象固然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然而,如果去掉时间的定语,那么不论是图片还是文字报道,其关键词,包括“战争”、“暴力”、“失序”、“”灾难、“恐怖”等等,和往年惊人地相似!随意摘取普利策奖历史上的几个片段如下。
1915年德军的鱼雷击中了英国商船路西塔尼亚号,导致沉船及船上全部人员死亡,《纽约论坛报》在沉船一周年之际发表的社论获得了1917年普利策奖;1968年合众国际社记者拍摄的越南战争图片获奖;1998年《洛杉矶时报》记者对当地银行抢劫案件的报道获奖;2000年《落基山新闻报》记者首次对美国校园枪击案的报道获奖,2013年《纽约时报》记者对16位滑雪者在美国卡斯卡得山遭遇雪崩的报道获奖。甚至是在普利策历史上不光彩的1981年,《华盛顿邮报》记者也以杜撰贫民窟男孩悲惨身世揭露华盛顿特区黑暗底层的“报道”获奖。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报道是永恒的,它们描绘的既是当下发生的一个一个具体的事件,更是人类永恒的苦难。苦难,是新闻业永恒的主题。
在苦难的背后,既有天灾更有人祸。和往年一样,在2016年的获奖作品中,记者的笔锋一次一次再度指向法律的失效、政府的失职和权力的滥用。
美联社记者关于泰国渔业公司奴役缅甸和印尼渔工的报道对美国行政部门的失职提出质疑——美国《关税法》不允许进口涉及非法生产的产品,且美国政府已将泰国、朝鲜、古巴、叙利亚等国列为全球最严重的人口贩运国家,当其他国家都受到制裁之时,出于对泰国在亚洲战略布局、尤其是牵制中国意义的考量,美国政府不仅从未制裁泰国,反而给予巨额的援助,更不用说指责某个行业中的人权状况了。
在《华盛顿邮报》关于警察滥用枪支的报道中,记者利用“大数据”揭示枪击案件发生的原因、频繁程度等,复杂的大数据最终指向两个简单但触目惊心的数字:“(美国)2015年有990人被警方击毙”、“较白人而言,未携带凶器的黑人被警方击毙的可能性是7倍”。此外,Marshall Project和Pro Publican这两家非营利新闻机构记者合作撰写的性侵案件调查新闻披露了执法者的长期渎职。其他的获奖报道还揭示了因地方政府拨款缩减导致精神病院失序、因地方学校董事会决策失职导致混乱等等。几乎每一个苦难都因人类自身的失范所致。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里,人类是多么脆弱和无助,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是“难民”,是那艘漂流在爱琴海面的小船上的一员。人类又不断互相伤害、以自身拥有的权力和暴力,然而人类总是怀抱生的希望、向往和平。因此,新闻业的使命正是去挖掘并呈现现实、为失声的人发声、还以公道和正义!这种拯救世界式的英雄主义历来并依然是新闻职业、尤其是美国新闻业的精神气质。
美联社关于泰国渔业公司奴役劳工的报道迫使美国政府宣布建立可追溯的司法程序,追踪从海鲜捕捞、进入美国海关到市场售卖的每一个环节,一些欧洲国家也随之考虑相应的立法。更为直接的是,这组报道解救了2000多名被囚多年的缅甸和印尼渔工——在美联社刊发的照片上,写有“雅加达”字样的印尼救援船只登岛将渔工接走,一批一批被解救的渔工举着写有自己姓名、年龄和国籍的牌子拍照留影;在新闻业的帮助下,他们不仅重获了自由,而且重获了自己的身份,新闻业大获全胜!然而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在这组报道的结尾,记者这样写道:“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劳工、女工、童工在等待解救”;像超人和美国队长一样,新闻记者要奔赴下一个危难之处。
尽管早已具有不争的全球影响力,但是从本质上讲,普利策新闻奖终究是美国新闻业的一个行业奖项——普利策奖规定,就十四个新闻类奖项而言,尽管不限定获奖者的国籍,但其作品必须是在美国媒体上发表的,这在事实上设定了一个前提,即:只有符合并表达美国新闻价值观的作品才可能获奖。而从历史上看,共有200余家美国媒体获奖,获奖最多的是《纽约时报》,得奖超过120次,此外主要包括《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美联社等几家美国“主流”的大型媒体。因此有理由说,全球新闻职业的定义者依然是美国、尤其是《纽约时报》等少数几家大型美国媒体,且它们所坚信的拯救世界式的英雄主义——从改变一些人的境遇、到改变一个政府乃至一个国家的命运——依然是世界范围内新闻从业者普遍追求的精神气质。
在普利策奖的另一个类别——创作类奖项中,这种精神气质也得到了充分的彰显。(和新闻类不同,创作类奖项的获奖者必须是美国公民。)在2016年的获奖作品中,非虚构文学类的《黑旗:伊斯兰国的崛起》、小说类(讲述越战间谍故事的)《同情者》、戏剧类的《汉密尔顿》以及传记类的《野蛮的日子:冲浪生活》无一不充满这种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色彩,只是同时加上了拯救个体自身的精神意义。例如,诗人Peter Balakian的获奖作品《臭氧期刊》由54个章节构成,讲述他2009年跟随一组电视记者在叙利亚沙漠中捡拾亚美尼亚种族大屠杀遇难者遗骨的回忆,这些回忆又勾连起诗人对个人生活的回忆——婚姻的破裂、作为单亲父亲、与身患艾滋病的表兄的交往等等。普利策奖评委会对其评价是:这组诗歌反应,历史的残忍、创伤和遗忘是当下的也是永恒的,人与人之间爱的治愈力量是个人的也是普世的。
约瑟夫.普利策,这位出生于匈牙利、少年时离家出走、在加入美军之前不会说英语的犹太少年,这位以遗嘱创办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和普利策奖的报业巨子,他的名字仍被用以在今天的全球时代巩固并延续美国式的新闻价值观。每一年的普利策奖在四月落定,然而新闻记者如何报道这个世界、人类如何叙述自己的历史,是否只有一种报道的视角和讲述的方式,却是永恒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新闻无他,报道事实、追求正义、帮助无助的人!在新闻这个永远不会圆满的行业当中,苦难与孤独是记者职业的荣光,“远离平凡的通途大道,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邓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