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张河清教授一篇悼念挚友刘一周的文章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引无数读者为之动容。文章中那个总是把肉夹给朋友、工作后每年坚持探望好友、默默撑起九口之家的刘一周,以一种近乎完美的“他者视角”呈现在我们面前。
然而,当我们仔细审视这些叙述时,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浮现出来:在这些充满温情的回忆中,我们几乎听不到刘一周自己的声音。他当了一辈子的“好儿子”“好丈夫”“好公公”“好朋友”,却唯独没有成为一个有清晰“主体性”表达的“刘一周本人”。
刘一周的一生,几乎完全被社会关系所定义。在张河清的记忆中,他是慷慨的室友、刻苦的学生;在儿媳的叙述中,他是体贴的公公、慈爱的爷爷;在工作场景中,他是尽职尽责的“人民公仆”。这些角色构成了他完整的社会形象,却唯独缺少了“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我如何看待自己”这样的主体性表达。
这种叙事模式并非偶然,而是深深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集体主义倾向。在儒家伦理框架下,个人的价值往往通过其在家庭和社会关系中的表现来定义。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进阶路径,本质上是一种关系责任导向的自我实现方式。刘一周正是这种文化熏陶下的典型代表: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倾注于对他人负责,通过履行各种社会角色来实现自我价值。
而近期流行的“爱你老己”梗,恰恰提供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视角。“爱你老己”倡导的是一种将自我客体化、以温和友善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心理策略。它通过创造“老己”这一拟人化概念,让个体能够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自己,既保持适当的心理距离,又给予充分的理解与关怀。
刘一周的故事呈现出的是“爱你老己”逻辑的另一极端:一个几乎将所有情感能量都向外投射,却鲜少向内关注自我需求的人。他记得大学四年每一餐的账目,却可能从未记录过自己的内心感受;他每年跋涉探望好友,却可能很少问自己需要什么;他在家人需要时总是及时出现,却可能忽略了自己的疲惫与压力。
这种完全向外倾斜的情感分配模式,虽然造就了他在他人记忆中的完美形象,却也埋下了“主体性”缺失的遗憾。
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论断,揭示了人的社会性本质。刘一周的一生正是这一定义的生动注脚:他的身份、价值和意义,几乎完全通过与他人的关系得以确立和彰显。
这种以关系为核心的人生叙事,在传统社会中具有高度的合理性和道德美感。可随着社会结构的变迁和个人选择空间的扩大,人们逐渐意识到,健康的人格发展需要在社会关系与自我认同之间找到平衡。
一个人不仅需要成为“好儿子”“好丈夫”,也需要成为“完整的自己”;不仅需要对他人负责,也需要对自我负责;不仅需要外在认可,也需要内在和谐。
刘一周没能留下自己的声音,但他的故事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的契机:如何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保持自我的主体性?如何在承担责任的同时不迷失自我?如何在爱他人的同时也能爱自己?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每一个思考这些问题的人,都在走向更加平衡、更加完整的人生。
或许,最好的纪念不是简单地赞美或惋惜刘一周的人生选择,而是在理解其特殊性的基础上,思考如何在当代条件下创造更加平衡的生活模式——一种既能够像刘一周那样温暖他人,又能够像“爱你老己”倡导的那样关怀自我;既能够在社会关系中实现价值,又能够保持内在主体性的生活艺术。
这才是“主体性”问题在当代的真正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