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变局,从乡村生活来看,城镇化是推动巨变的直接力量。过去20多年来,我所在的研究团队在全国持续开展田野调查,调查了近2000个村庄,累计调查超过20万个工作日,近距离地观察了乡村变迁过程。快速的城镇化进程在生产方式、经济基础、空间格局、人口分布、家庭结构、价值观念等所有方面冲击和改造了乡村与农民。这一过程还在持续中。
当代乡村巨变具有典型的代际更替特征
从农民的家庭结构来说,当下大体由四代人组成,分别是“50后及以前”、“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及以后”。这四代人的行为逻辑存在很大差异,其背后体现的是时代巨变。
“50后及以前”这一代人属于当下农村家庭中的祖辈,他们长期从事农业生产活动,到2000年之后城镇化快速兴起时,已经五十岁上下,这一代人与城镇化的联系较弱,传统性保持得最多;由“60后/70后”所组成的第二代人,步入成年时赶上了城镇化的大潮,属于第一代农民工,这代人出现了分化,一部分人在城市打工并返乡生活,一部分人实现了身份上的城镇化,彻底融入城市;由“80后/90后”组成的第三代人开始逐步脱离农业,他们中进城务工或定居城市的人所占的比例越来越高;第四代人即“00后及以后”,一部分人在城镇出生,完全脱离农业,一部分人在乡村出生,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城镇度过的,他们的生活预期也是在城市。
在改革开放后的40多年间,乡村发生了四代人的变化。当前农村“四世同堂”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同一个家庭中的四代人在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上存在很大的区别。第一代人作为“祖辈”,保留了乡土性;第二代人具有“半工半耕”的性质;第三代人偏向城镇;第四代人的乡村性很弱,城镇化程度较为彻底。
中国的城镇化依靠代际接力推动,第一代人和第二代人的努力,支撑起了第三代人和第四代人的进城生活。回到亲属关系来看,第一代人和第二代人是乡村传统亲属关系的维系者,他们遵循传统伦理规则,操办各种仪式。而第三代人和第四代人,由于生产生活都脱离了村庄,他们从传统的亲属关系中获得的功能满足和价值体验越来越少。亲属关系具有代际传承的特点,随着家庭内部的代际更替和权力交接,就发生越是年轻一辈就越不能适应传统亲属关系的现象。
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人为构建的,当快速的社会变迁使得新的一代人不再继承传统的社会关系时,就会出现“断亲”现象。“断亲”现象表面上看是亲属关系的断裂,本质则是代际关系的变化,是年轻一代人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构建关系的过程。“断亲”现象反映了快速社会变迁带来的代际变化逻辑,是时代巨变在代际更替上的体现。
仅仅40多年的改革开放历程,就塑造出几代人完全不同的行为逻辑,让历史变迁变得“肉眼可见”。前面对四代人的划分,并不能从年龄上严格对应,这是因为我国不同地区的城镇化启动时间和推进速度十分不同,并且每一个家庭参与城镇化的程度也不同。按照年龄段大体划分四代人,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城镇化对乡村的影响。
乡村变迁机制与未来乡村建设的方向
当前,完全中断亲属关系的行为在乡村中尽管比较少见,不过亲属之间互动变少的趋势确实存在。透过这一现象,可探讨乡村变迁机制与未来乡村建设的方向。
一是乡村变得高度复杂。相对于改革开放之前,今天的乡村是城市性与乡土性的混合物,乡村在地域空间上虽然相对独立,但是农民的生活方式已经深度接近城市,消费主义通过各种有形和无形的方式塑造乡村,改变农民的行为习惯和心理预期。
二是农民走向高度分化。所谓的“断亲”现象主要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宏观的社会变迁以代际突变的方式实现,最终反映为年轻人从传统结构中脱离。从传统的亲属关系中出走的年轻人,构建起新的社会关系,包括同学、同事、朋友。这些新的社会关系相对于传统的亲属关系是后天建立的,相互之间的伦理责任轻、自由度高,具有“浅交往、广社交”的特点。
三是乡村建设重在社会建设。城镇化虽然重塑了乡村,但是不会替代乡村。在未来很长的时期中,乡村依然生活着大量的人口,乡村构成了大部分人的精神寄托。国家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涵盖经济、生活、文化、治理、生态等多个方面。在现代化推进的过程中,城市与乡村扮演的角色重点不同,乡村振兴一方面要适应现代化、城镇化继续推进的趋势,另一方面还要改善乡村自身秩序。开展乡村建设要重在强化乡村的社会功能,为城镇化的推进予以兜底和保留退路,将乡村建设成为现代化的大后方。在这个定位下,乡村建设要适应乡村关系的变化,要移风易俗,减少传统仪式和社会关系所造成的负担,如人情异化和彩礼负担,要通过乡风文明建设,使乡村生活既富有精神内涵而又不失行动自由,将乡村建设成为广大群众新时代的精神家园。
(作者为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