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塑从原材料选择、制作技艺到题材内容，都有着鲜明的区域特色，是岭南文化基因的物质承载，也是大湾区共同文化记忆活态联结的基础
●灰塑以多元题材与意象折射出区域共同体的核心价值理念，承载着大湾区人民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彰显着这片热土生生不息的共同价值追求
在多元文化交织的粤港澳大湾区，探寻兼具历史文化认同和现实情感联结并存的文化符号，有助于形成“大湾区人”的群体共性认识，从而推进社会融合发展。灰塑便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代表。
作为岭南传统建筑装饰工艺之一，灰塑广泛分布于珠三角、香港与澳门的宗祠、庙宇及民居中，并在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灰塑从原材料选择、制作技艺到题材内容，都有着鲜明的区域特色，是岭南文化基因的物质承载，也是大湾区共同文化记忆活态联结的基础。
灰塑在大湾区的历史脉络与空间分布
灰塑在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符号地位，源于三地深厚的历史脉络。粤东沿海缺少石灰石矿产资源，先民遂以蚝壳、蚬壳烧成贝灰，充当建筑主材。唐《通典》中有证：白盛，蜃灰也。以蜃灰垩墙，所以饰成宫室。岭南人就地取材的生存智慧，奠定了灰塑工艺的肇始之基。元代王祯《农书》中记录了灰泥制法：用砖屑、白善泥、桐油枯、莩炭、石灰，以这五件等分为末，将糯米胶调和所得。在石灰中拌入各种添加剂能达到更好的使用效果，这一认识为灰塑的发展创造了关键的工艺条件。到了明清时期，广府宗族制度的兴盛与庙宇营造的热潮，给予了灰塑强而有力的生存机遇。灰塑逐步取代易朽的木雕，成为祠堂屋脊的主要装饰之一。伴随着广府民系南迁与商贸活动开展，灰塑经由珠三角全域扩散，并通过香港、澳门的港口枢纽辐射东南亚。近代以降，灰塑在港澳地区成为文化存续的重要符号与证据之一。元朗厦村邓氏宗祠主楼两侧的灰塑对联、门楣上的兰草梅竹，百余年间依然令人过目难忘。而澳门卢廉若公园内门额墙壁各处皆见以美好寓意的岭南佳果与祥禽瑞兽，彰显着同根同源的文化命脉。
岭南文化的同源性和历史交织，使灰塑在当今大湾区的分布呈现出既广泛又相对集中的图景。在珠三角腹地众多宗祠庙宇建筑群中，存有大湾区数量最多、工艺最高超、规模最大的灰塑遗存，它们多是清代至民国时期灰塑技艺最鼎盛时期的作品。广州陈家祠屋脊上恢弘的叙事性灰塑组像，佛山祖庙墀头上繁复的吉祥纹饰，顺德清晖园廊檐下灵动的花草虫鸟，番禺余荫山房照壁上的岭南山水，乃至花都资政大夫祠博古脊上细腻的戏剧故事，这些灰塑密集型建筑群不仅是技艺的展示场，更是区域文化认同的具象载体。
即便是经历过近现代城市化快速发展的香港和澳门，岭南传统灰塑元素依然在中西文化交融的现代都市中顽强保留下来。在香港，屏山邓氏宗祠正脊的瑞兽、元朗厦村邓氏宗祠墀头的博古纹、新田大夫第门匾的卷草饰等，皆以灰塑为媒介传递着跨越时空的宗族记忆。观廷书室、仁敦冈书室里兰草、梅竹、吉祥文字等赋色典雅的灰塑，始终如一地发挥着传承家族祖训、教化子弟的功能。在澳门，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澳门历史城区”内，妈阁庙门楼的灰塑祥云、郑家大屋“八仙庆寿”的灰塑壁画、卢家大屋天井上的“春魁报喜”等，与葡式瓷砖、西洋灰泥雕花共生共存。虽然这些灰塑在规模上不及广佛，但它们在中西文化对话中成为城市历史脉络的见证，是大湾区文化韧性的鲜活注脚。
灰塑材料体现大湾区先民的生存智慧
灰塑的生命力源于粤港澳三地先民对共享自然资源的巧妙利用。其原材料，不仅是对岭南气候的积极适应，而且是三地同根同源、共生共建的生动展现。灰塑的主材——石灰，取自本地石灰岩的生石灰、牡蛎壳灰等，加水熟化后在空气中缓慢碳化，形成坚固的碳酸钙，是三地工匠共享的自然地质馈赠。灰塑的辅助材料——柴、米、油、糖等，无一不是岭南大地共有物产。柴，即草木灰，取自岭南遍布的榕树、荔枝木，燃烧后的草木灰富含碳酸钾，可提升灰浆强度，增强抗潮性能。米，即糯米浆，调和、粘结之余可以调节湿热。油，即桐油，涂覆于灰塑表层的天然保护膜，干燥后形成疏水透气的屏障。糖，即红糖，糖分碳化后转变成胶体便是天然的黏补剂，既可以填补细小的孔洞增强防水性，又能在湿度较大时吸收多余的水汽，使其更加稳固。
这种对本土材料系统化的运用绝非偶然，是粤港澳三地先民在面对高热、高湿、生物侵扰等共同生存压力下所达成的深度共识。石灰的杀菌透气、草木灰的防潮吸湿、米浆的增韧抗裂、桐油的防水防霉、糖分的双向调湿，都体现出三地先民适应环境变化的生存智慧。其更深远的意义在于，先民们将岭南富产的农作物巧妙转化为守护家园的建筑宝物，构建起一条“从农田到屋脊”的低碳链条，为当今大湾区探索高质量发展之路提供了宝贵的历史参照。
灰塑的工艺，不仅仅是单一的建筑技艺，更是粤港澳三地人民休戚与共、同源共生中坚实且鲜活的物质载体，也是灰塑今天能够作为大湾区文化认同共享符号的有力依据，有助于为构建面向未来的人文湾区增强凝聚力。
灰塑题材彰显大湾区生生不息的共同价值追求
灰塑以多元题材与意象折射出区域共同体的核心价值理念，承载着大湾区人民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
当年伴随着中原移民潮，儒家思想逐渐融入岭南文化的血脉，伦理教化无处不在。借助灰塑这一载体，工匠们将“孝、悌、忠、信、仁、义、廉、耻”等核心道德观念融入到鲜活的戏剧场景与生动形象的人物故事里。以广州陈家祠的灰塑杰作为例，“古城会”展现忠义担当，“桃园三结义”传递兄弟信义，“赵美容打飞熊”暗喻勇毅除奸，“公孙玩乐图”体现共享天伦之乐，连廊上饮酒赋诗的“竹林七贤聚会图”隐喻着不问世事的超然。通过代表性事例，将抽象的伦理道德具象化，并在公共空间无声传播忠孝节义、礼智仁和的价值准则。这些作品超越了时代，不断塑造着大湾区社会崇尚和谐、重视伦理的精神底蕴。
海洋是大湾区的生存命脉。广州、东莞等珠三角民居中常见的“渔获满舱”“扒龙舟”等题材，描绘了与海共生、向海而兴的生活图景。而那些塑于商行会馆、富商宅邸上的“千舸竞发”“货殖通衢”等通商口岸繁荣景象，更是海洋文明与商贸活力的不朽见证。它们生动诠释了大湾区人民“敢为天下先”的开拓气魄与海纳百川的包容胸怀。
粤港澳大湾区是中西文化交汇的前沿地，因此灰塑题材也呈现出多元开放的一面。纷繁细密的纹理中，本土元素与异域风情激情碰撞，饰于门楣、窗棱、山墙上的传统祥瑞往往配以卷草纹、几何线条纹，而龙凤、麒麟、狮子下又可点缀西式的柱头装饰。这种“中体西饰”的搭配，体现了大湾区人民在文化交融中寻求共生的创新。
灰塑题材中的象征性符号更能体现地域文化认同和家国情怀。灰塑中常见的荔枝（“利子”）、石榴（“多子”）、蝙蝠（“福”）、鹿（“禄”）、仙鹤（“长寿”）、三羊（“三阳”）等都是充满本土地域特色的吉祥密码，折射出大湾区人民对家园福祉、宗族繁荣的共同祈愿，也是民众身份认同、文化认同最直接的符号。
灰塑的题材与内容，将大湾区共有的海洋文明、商业传统、多元文化特质与家国情怀等生动呈现于日常生活场景之中。从陈家祠的忠义史诗到余荫山房的福寿祈愿，从大澳渔港的渔果丰年到中西混合纹样的共生，每一个穿越历史岁月的灰塑图案，都是大湾区文化基因的活态传承。在岁月的长河中，岭南灰塑体现了粤港澳三地人民深刻的文化认同，彰显着大湾区这片热土生生不息的共同价值追求。
作者单位：广东工业大学通识教育中心、粤港澳文化遗产数智化保护与利用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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