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去今也就四五十年吧,快过年时许多小朋友都会打开自己的存钱罐,倾倒出一年的积蓄去买心仪之物。我就曾有个塑料的,形状模拟一座房子,红色屋顶、烟囱和门,黄色墙体。5分的硬币也能从烟囱塞进去,不要说1分和2分的了。门打开,钱就能倒出来。后来知道,这种储钱的家什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做扑满;再古一点儿,又叫缿。此外还有悭囊等别称。
扑满,满则扑破其器而取之。《说文解字》云:“缿,受钱器也。古以瓦,今以竹。”意谓古代存钱罐用陶制成,如今(即东汉)用竹制成。清朱骏声《通训定声》云:“瓦者,如今之扑满,苏俗谓之积受罐;竹者,如苏俗市中钱筩,皆为小孔,钱入而不可出。”朱骏声是江苏吴县人,所以一口一个“苏俗”。许多地方的考古发掘都有陶扑满出土,形制不一,原理相同。蓄满时扑碎取钱,是因为不像塑料制品,真正的扑满只能从小孔塞进,而不能从小孔倒出。陶的扑碎容易,出土的扑满也的确少有完整的;以竹的,应该是动刀吧。
早期的扑满不是玩具。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有“为作务及官府市,受钱必辄入其钱缿中,令市者见其入,不从令者赀一甲”字样。作务,即从事手工业。这条秦律的意思是,商贩在出售产品时,所收的钱必须投入缿中,还要让买家看见,否则要罚制作一副铠甲。这可能是扑满最原初的功能,作为规范市场交易行为,同时也是官府掌握营业收入的重要器物。
“囊非扑满器,门更绝人过。上井连冈冷,风帘迸叶多。村童顽似铁,山菜硬如莎。唯有前山色,窗中无奈何。”前蜀贯休和尚有《桐江闲居》诗十二首,这是第十二首。度其语意,在那里住得不大高兴,不管是否属实,但扑满指储钱器,应该没有疑义。
南宋范成大《催租行》更明确无误:“输租得钞官更催,踉跄里正敲门来。手持文书杂嗔喜:‘我亦来营醉归耳!’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钱锺书先生指出,三四句“活画出一个做好做歹、借公济私的地保”;草鞋钱,原本属于行脚僧,“宋代以后,这三个字也变成公差、地保等勒索的小费的代名词”。那么诗的大意便不难明了:农民交完租回到家,地保竟然又来催租,且无赖地索取酒食,农民只好敲破储钱罐,用仅剩的钱来满足他。在《后催租行》中,老农“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而“自从乡官新上来,黄纸(皇帝诏书)放尽白纸(县官公文)催”。这时悭囊已无,老农只好“卖衣得钱都纳却”。然而,“去年衣尽到家口”,衣服也都卖光了,今年只好卖出嫁的和订婚的两个女儿了。尤为悲惨的是老农的反语:“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范成大这两首诗对现实的批判力度,不亚于前人如杜甫、白居易等。
《聊斋志异》之《辛十四娘》,对扑满的存储功能有完整的表述。说红衣佳人辛十四娘虽身为狐妖,但“容色娟好”,与父亲及十八个姐妹一同寄住禅院之中。她着意行善积德,以助人为乐、修道成仙为志。冯生偶见,不能忘怀,“若得丽人,狐亦自佳”。终于迎娶,辛十四娘“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扑满做什么用呢?原来,她“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后来,冯生祸从口出,遭人陷害入狱,“拟绞”,辛十四娘营救成功之后,“视尘俗益厌苦”,旋因暴疾溘然长逝。再娶的冯生遇“比岁不登,家益落”,正“夫妻无计,对影长愁”之际,忽然想起那个扑满,“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如果说,前述种种扑满皆为实指,还有一些就是寓意了。陆游诗云:“寒暑衣一称,朝晡饭数匙。钱能祸扑满,酒不负鸱夷。”这里的扑满就是借指,指聚敛钱财能够招致祸患。而陆游之前,《西京杂记》中的扑满之寓,振聋发聩。
汉武帝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公孙弘“为国士所推,上为贤良”。当地有个叫邹长倩的,因为公孙弘家里太穷,“少自资致,乃解衣裳以衣之,释所着冠履以与之”。与此同时,“又赠以刍一束、素丝一禭、扑满一枚。”送衣服送鞋容易理解,送那三样东西有什么讲究?按邹长倩的说法,生刍,喂牲畜的青草,“虽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君子,故赠君生刍一束。诗人所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是期待公孙弘品德像玉一样纯洁。素丝云云,希望公孙弘“勿以小善不足修而不为也”。扑满呢,“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正因为“入而不出,积而不散”,那么,“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就形同扑满,就“将有扑满之败,可不诫欤?”从寻常的储钱器,演绎出了为官伦理。
《汉书》中有公孙弘传,按照其中记载,公孙弘怕是辜负了家乡父老的期待。朝廷奏事,他见风使舵,“有所不可,不肯庭辩”。甚至有一次,他“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背其约以顺上指”。汉武帝表扬他:“汉兴以来,股肱在位,身行俭约,轻财重义,未有若公孙弘者也。”避免扑满之败这点倒是似乎不错,然而汲黯先前即公开指斥:“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装的。
扑满之败,今日为官者不是也该引以为戒吗?